5.2.1易安体宋词元曲经典的解读.pdf

第二单元：易安体 李清照词所形成的独特词体风格，被称为“易安体” 。这一称法，是由与李清 照同时而稍后的宋人最早提出的， 这足以证明李清照的词名在当时已经非常大了。 南宋侯寘眼儿媚词的题序为： “效易安体。 ”这是现存记载中“易安体”这一 名词首次出现。其后，辛弃疾在闲居带湖期间作丑奴儿近题序云： “博山道 中效李易安体。 ”这意味着“易安体”这个名称已经流传开来。宋人所谓“易安 体”，大概既指代李清照的词作，同时也指代李清照作品的独有特征，包括李清 照词的创作技巧及风格境界等。 在南渡词坛， 李清照词的确与略有颓唐的朱敦儒 词、慷慨长歌的张元干词以及绮靡妍丽的康与之词均不相同，有其独特性，也多 为时人与后世所效仿和接受，卓然自成一家。不过，由于李清照现存词仅四十余 首， 许多作品或许已经散失，这对我们完整地考察易安体的面貌还是构成了一定 的困难。就现存可以考定为李清照的作品来看，易安体的内涵仍是丰厚的，既包 括词作的创作技巧、情感内涵等方面，又包括它在词史中继往开来的作用。关于 易安体的特点，可以从造语、铺叙、气质、情致四个方面进行考察。 一、造语 易安词工于造语，历来为人所称道。这既表现为“以平常语度入音律” ，又 表现为“用字奇横而不妨音律” 。这种造语与音律相结合的特征，与李清照在其 评词文字词论中的观念也是一致的，即注重文学性与音乐性的和谐统一。 宋代张端义贵耳集评李清照永遇乐词“于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 夜间出去”句，云： “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 ”这 种以寻常语谱入音律的做法就是易安体的一个重要特征。 李清照常用寻常口语入 词， 既能兼顾词的音乐性， 又能使得语言风格上呈现出用浅俗语而见高雅的风貌， 高雅典重与清新浅俗融合为一。 历来论者多称颂易安体的这一特点,清彭羡门 金 粟词话就指出李清照词“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 。例如李清照永遇乐 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 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 盛日， 闺门多暇， 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 捻金雪柳， 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 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是一首元宵词，据张端义贵耳集记载和刘辰翁和作的小序，可以判断此词 是作于李清照晚年定居临安时。起笔“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三句， 词采高华雅致，气势宏大。苍穹暮云，沐浴着一轮金黄色的落日，壮丽阔大的境 界令人神游天际。紧接着“人在何处”猛然一转，如从天际跌落人间，省悟今夕 何夕，今日何日，此地何地，南渡文人共同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心情不由得沉重 起来。从“染柳烟浓”到“融和天气” ，转为明亮，渲染节日的色彩。而“次第 岂无风雨”一句，又低沉起来，隐晦地体现出忧国忧时的复杂情绪。南宋偏安一 隅，虽歌舞升平，春意融和，似乎可以随意沉醉在欢乐中，但词人内心的悲哀在 “谢他”句中隐隐流露。过片“中州盛日”转入回忆，追念早年作为闺中少女在 汴京欢度元宵的场景。紧接着“如今憔悴”折入低沉气氛，笔致倒折，写出晚年 的痛苦孤寂与凄凉，更蕴含着盛衰今昔之感，语意平淡浅俗，心情却极其沉痛。 结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看似自劝自慰，实则既将“笑语”都属之 他人，则“帘儿底下”的听者，已是孤独到了极点，更显哀伤。此词下片尤其是 “如今憔悴”以下，下语皆明白如话，正是所谓“寻常语”的表达。这种“寻常 语”与日常生活中的口语接近， 但又不是宋代有些词人作品中喜欢用的纯粹的俚 言俗语， 而是经过高度提炼的、 明白省净、 有着强大表现力的、 诗化的 “寻常语” 。 这种特征令此词完美地做到了高雅典重与清新浅俗的统一。 同样， 南歌子 “旧时天气旧时衣，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 行香子“甚 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 临江仙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 念奴娇 “不许愁人不起” 、 添字丑奴儿 “不惯起来听” 、 转调满庭芳 “如今也，不成 怀抱，似得旧时那” 、 凤凰台上忆吹箫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 难留”等词句，均用接近口语俗语的语汇入词，是典型的“寻常语度入音律”的 表现。南宋辛弃疾标明“效易安体”的行香子词中“放霎时阴，霎时雨，霎 时晴”之句，在用语上明显就是效仿李清照的。 图 5.1凤凰台上忆吹箫词意图 如果说“以寻常语度入音律”侧重指用语之平淡而有味，则“用字奇横而不 妨音律”则侧重指用语之精巧而自然。清代万树词律评李清照声声慢词 曰： “用仄韵。从来此体皆收易安所作，盖其遒逸之气，如生龙活虎，非描塑可 拟。其用字奇横而不妨音律，故卓绝千古。 ”李清照在其词论中，总结三种 词调的押韵方式， 其中第一种情况 “且如近世所谓 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 ， 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 。就声声慢而言，多押平韵，而李清照“寻寻觅 觅”一词则押少见的入声韵，不落凡响。李清照的念奴娇词有“险韵诗成， 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之句，又其渔家傲词有“学诗谩有惊人句” 。李清 照博学多识，于诗、词、文及文献整理等多方面均有建树，性格中又有逞才大胆 的一面。因此作诗文注重炼字，诗用险韵，可使人觉其惊警险峻而又能化艰僻为 平妥，无凑韵之弊。而其所作词在注重音律的基础上，也时用“险韵” ，给人横 奇之感，却不又像是李清照评价苏轼词那样的“句读不葺之诗” 。李词善于将险 峻的韵脚、奇特的用词融入可歌的词律当中，在保证音律的前提下显示文采。如 图 5.2“绿肥红瘦”书法作品 醉花阴中的“人比黄花瘦”、 如梦令中的“绿肥红瘦”，两个“瘦”字 都用得比较重、比较狠，但却在精巧之余，呈现出自然妥帖的特征。这就是炼字 炼句之功。 二、铺叙 和周邦彦词一样，李清照词继承了柳永词铺叙手法，复有新的创造。柳永的 柳氏家法侧重将赋笔融入长调慢词之中， 周邦彦的清真词法侧重章法结构的情节 化与组织性。而李清照的长调和令词，却都能兼取赋笔之横放铺排，侧重以开阖 纵横的笔力与含蓄蕴藉的表达， 不刻意追求章法之严密而自然神完气足。这就是 易安体铺叙的特征。如醉花阴 ： 薄雾浓云愁永昼， 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 玉枕纱厨， 半夜凉初透。 东 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此词通篇不着一悲愁之语， 仅通过层层铺叙， 衬托出孤单寂寞之感。 从开篇到 “有 暗香盈袖”都是平铺直叙的手法，先言室内室外景物，室外是秋天的薄雾浓云， 室内是焚着龙脑的香炉。然后点出时间，再写抒情主人公独眠不耐孤冷，把酒不 减愁绪。最后才直抒胸臆，用恰当的比喻，点出节日离索的深刻感情。而结尾三 句，比喻的奇妙，视角的转换，铺叙空间的扩充，均反映出李词善于以铺陈构建 情感空间的特点。又如蝶恋花 ：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 馆。 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 远。 作为令词而开阖纵横深得铺叙之妙，也是这首词的特征。开篇写目下情状“泪湿 罗衣脂粉满” ，眼泪沾湿了华美的衣衫，化开了脸上精致的妆容，直接流露思念 之情。接着思绪回到送别场景，暗用王维阳关曲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 关无故人”之意。 阳关曲本三叠，此谓四叠，是强调离情之深的意思。然后， 思绪由远及近，从饯行宴上的离歌跨越空间，到途中的山水，最后再到自己现在 所处的“孤馆” ，回忆着一路走来山长水断的艰辛，到了眼下驿馆中独自一人听 着细雨的孤寂氛围。铺叙由虚到实，尤见情感之真挚。过片直点情绪，正是柳永 雨霖铃过片“多情自古伤离别”之法的继承，写出了自己在思念的极致，方 寸大乱中，虽然似乎可以回到当时送别的场景，却真要想，却怎么也想不起临行 时杯中酒是满是浅这样的细节了。这种细节的描绘就是铺叙，它充实了前面的情 绪表达，词的肌理就丰满起来了，遂将山水路上的悲伤推向高潮。词中的惜别心 情，一层比一层深入，结句忽然荡开一笔，出人意料地作宽慰语。语意作了一个 强劲的陡折，力量很大，令人称奇赞叹。令词如此，则慢词更可以想见。李清照 词中的铺叙运用，笔法起伏高低，变化莫测，这是易安体的铺叙与柳永、周邦彦 不完全一致的地方，也是词法的新发展。 三、气质 李清照词擅长将个人的主观感受揉入客观景物之中， 使景物成为感情的载体， 创造出情景交融的意境，既增强了词作含蓄蕴藉的魅力，又丰厚了词的意境。但 就这种意境的体性而言，是刚柔兼备的。也即是说，李清照词的气质，并不以女 性化为主体特征， 而是以文人化的气质为特征。 这一点， 清代沈曾植 菌阁琐谈 所评最为精彩： 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之苏、辛，非秦、柳也。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 类少游，刻挚则兼山谷。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 才锋太露，被谤殆亦因此。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 ” 所谓芬馨，是谓易安体柔婉而具备女性气质的一面，所谓神骏，则形容李清照富 有“丈夫气” 、 “士大夫气”的一面。李清照作为中国古人最著名的女性文人，也 往往因其性别而特别受到后人的关注。但仅关注这一点，就容易为李清照及其作 品贴上女性化的标签。李清照词的女性化特征固然有，但决不是易安体的主流。 李清照因其家庭教养和出身学识，性格中本就带有舒朗豪迈之气。前引其诗文中 已体现出这种特点， 而其词在高雅的林下风范之余， 亦不乏雄奇阔大的精神气质。 如其渔家傲词：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 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 吹取三山去。 此是一首纪梦词，但不同于以往的记梦诗词作品，这首词以记梦为外壳，抒发自 己的志向。 起句便展现出壮美瑰丽的海天相接处，灿烂的星河与海上帆船共舞的 场面，接、连、转、舞四个动词，可以与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 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中的从、穿、下、向四词相参读，同样是加强了语句 的动感，为词中壮美瑰丽的场面注入了活跃的气息。随后点出梦魂，虚实相间， 为此词的奇情壮采作铺垫。接着写与天帝的对答，衔接毫无停顿感。 “我报长路 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化用了屈原离骚的句意，将自己向上争胜的意志 和现实感慨统一起来。 最后这种不能平静、 汹涌澎湃的思绪， 化作 庄子逍遥游 图 5.3“九万里风鹏正举”书法作品 中的大鹏，驾九万里长风，高飞到传说中的神山中去。这首词音调豪迈，风格尤 为矫拔，气质上充满了外拓的追求，自然不同一般的游仙之作，故被梁启超评为 “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 ”(艺蘅馆词选) 四、情致 李清照的身份、身世经历以及性格特征，熔铸为她独特的词情，这种词情借 助造语、铺叙等手法，形成了易安体独特的气质。而词情与气质的结合就是李清 照词中的情致。 李清照在 词论 中评价秦观词“专主情致， 而少故实”。 看来， 以故实补充情致，是一种有效的途径，周邦彦的清真词法就非常典型地体现了情 致与故实的结合。但是，易安体中的情致，可能是由于融会了李清照丰富的生活 与时代经历， 已经远远超出了狭义的情感或情绪化的内容， 是否需要故实的补充， 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因为无论是代言应歌之作，还是自我抒情之作，李清照词 均折射出个体独特的经历和情感；无论是闺情、爱情，还是愁情、怨情、悲情； 无论是个体感受，还是家国情怀，在她的词中都得到了深刻地展现。吴熊和先生 唐宋词通论谓： 李清照对两宋词的发展具有特殊的贡献。南唐以来的抒情词，经过二晏、欧 阳到秦观， 不断取得新的成就。 但囿于传统题材， 有时常令人感到缺乏时代气息。 李清照经历了南北宋之际的沧桑巨变， 她的前期词以空灵飞动的女性笔触自写闺 阁心情，为传统的抒情词吹进了清新的空气； 她的后期词虽然主要仍然抒写个人 不幸， 但她的个人不幸已和时代不幸难解难分地融合在一起。这些词就深深地打 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 这些词的时代性和李清照个人的艺术独创性如此完美地统 一， 使传统的词风得到了充实和改造， 这不能不说是李清照对宋词发展所起的重 要作用。有缘学习更多+ 谓y g d 3 0 7 6 考证资料 因此，李清照词的情致，是有独特个性的，是苦难的时代中一个饱经忧患者的深 沉感受和巨大不幸的产物，这种情致的本质是李清照作为一个文人的痛苦心境， 它不仅仅属于李清照自己， 而是反映了南渡初年整整一代文人的命运与情怀。看 待李清照词的情致，应该置于这一高度才能获得完整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