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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诃夫短篇小说集.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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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诃夫短篇小说集.doc

    契诃夫短篇小说集契诃夫哀伤2拔萝卜6必要的前奏6变色龙7脖子上的安娜10彩票18出事22醋栗27打赌34代表38带阁楼的房子41第六病室53赏析90歌女92坏孩子96假面98卡什坦卡的故事102柳树115美妙的结局118名贵的狗122牡蛎124农民126胖子和瘦子149普里希别耶夫中士151乞丐154套中人158赏析167跳来跳去的女人168外科手术186万卡189未婚夫和爸爸192窝囊195我的“她”197相识的男人197小人物200小职员之死203新娘205演说家218姚内奇221夜莺演唱会235预谋犯236在催眠术表演会上239在钉子上242在流放地243捉弄249瑞典火柴253飞岛268契诃夫(18601904),19世纪末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情趣隽永、文笔犀利的幽默讽刺大师,短篇小说的巨匠,著名剧作家。契诃夫出生于小市民家庭,父亲的杂货铺破产后,他靠当家庭教师读完中学,1879年入莫斯科大学学医,1884年毕业后从医并开始文学创作。哀伤旋匠(车工,以旋转件加工为主,农村早些年那些踩着踏板,转动皮轮就是这个手艺)格里戈里彼得罗夫,这个当年在加尔钦乡里无人不知的出色手艺人,同时又是最没出息的农民,此刻正赶着一辆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地方自治局医院去。这段路有三十来俄里(1俄里约等于1066.8米),道路糟透了,连官府的邮差都很难对付,而旋匠格里戈里则又是个大懒汉。迎面刮着刺骨的寒风。空中,不管你朝哪方看,到处都是密密层层飞旋着的大雪。雪大得叫你分不清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上刮起来的。除了茫茫大雪,看不到田野、电线杆和树林。每当强劲的寒风袭来,弄得格里戈里都看不见眼前的车轭。那匹瘦弱的老马一步一步吃劲地拖拉着雪橇。它的全部精力全耗在从深雪里拔出腿来,并扯动着头部。旋匠急着赶路。他常常不安地从赶车人的座位上跳起,不时挥鞭抽打马背。这里的环境描写,为整个小说定下了苍凉、阴冷、悲怆、哀伤的基调;“你呀,玛特廖娜,别哭了”他小声嘟哝,“你忍着一点儿。上帝保佑,我们会赶到医院的。然后,只消一转眼工夫,你的那个病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给你药水喝,或者吩咐人给你放血,或者他老人家高兴,用酒精给你擦身,你那个腰痛病说好就好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尽力的他会嚷一阵,使劲跺脚,可是会尽力的多好的老爷,待人又和气,求上帝保佑他身体健康等我们一到,他会立即从他的诊室里跑出来,接着就数落个没完:怎么回事?他会嚷嚷,为什么现在才到?为什么不按时来?难道我是一条狗,得成天围着你们这些鬼东西转来转去?为什么不在上午来?回去,给我滚回去!明天再来!那我就求他:医生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好老爷哎,你倒是迈腿呀,我叫你发呆,恶鬼!驾!”旋匠抽他的瘦马,也没有看他老伴一眼,继续小声地自言自语:“老爷!我说的是实话,就像对着上帝的面我凭十字架起誓:天还没亮,我们就上路了。可哪能按时赶到呀?既然老天爷圣母娘娘发怒了,送来了这么一场暴风雪。您老人家也知道,再好的马也赶不来的,何况我那匹老马。您老人家也看到了:那不是马,那是丢人现眼!可是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皱起眉头,大声嚷嚷: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总能找出理由来!特别是你,格里什卡!我早知道你的为人!一路上恐怕又进了五六家小酒馆吧!我就这么回答他:难道我是恶棍,或是异教徒?老太婆快要归天了,要死了,我哪有心思一趟趟跑小酒馆!您说什么呀,您饶恕我吧!叫那些小酒馆见鬼去!于是巴维尔伊凡内奇就吩咐人把你抬进医院去。我就给他跪下对他说:巴维尔伊凡内奇!老爷!我们对您千恩万谢啦!您要原谅我们这些傻瓜,混蛋,不要生我们庄稼人的气!您真该把我们轰出去,可您老人家还是为我们操心,瞧您的脚都沾上雪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瞪我一眼,像要打我似的,说:你与其扑通一声下跪,傻瓜,不如平时少灌几杯白酒,可怜可怜你的老太婆。真该揍你一顿才是!说得对,真该揍,巴维尔伊凡内奇,您就揍我一顿吧!既然您是我们的恩人,亲爹,我们怎能不下跪呢?老爷,我说的是老实话就像当着上帝的面要是我撤谎,您就碎我的眼睛:只要我的玛特廖娜,也就是这个老太婆,病治好了,又能操持家务了,那么不论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么,我都给您做好!小烟盒,您想要的话,我可以用卡累利阿棒木做还有糙球,还有九柱戏的木柱,我都能旋得同外国货一样这些东西我都替你做!一分钱也不收您的!若在莫斯科,这种小烟盒能卖四个卢布,可我不要您一分钱。”医生会笑着说:好,行啊,行啊我心领了!只可惜你是个酒鬼我,老伴儿,可知道怎么跟那些老爷们打交道,没有哪个老爷我不能跟他攀谈一阵,只求上帝保佑,别迷路才好。瞧这暴风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旋匠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嘟哝着。他信口唠唠叨叨,只求能稍稍减轻一下他那沉重的心情。舌头上的话很多,但脑子里的想法和问题却更多。哀伤向旋匠突然袭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弄得他现在怎么也不能清醒过来,平静下来,认真想一想。在此之前,他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处在醉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既不知道哀伤,也不知道欢乐,可是现在却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十分痛苦。这个无忧无虑的懒汉和酒鬼不知不党中变成了另一个人,居然忙碌起来,心事重重,急着赶路,甚至跟暴风雪对着干了。旋匠记得,不幸是从昨天傍晚开始的。昨晚他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像往常一样,又开始骂人,挥舞老拳。老太婆瞧了一眼她的冤家,那眼神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往日,她那双老眼里布满了痛苦和温顺,就像那些经常挨打、吃不饱肚子的狗,可现在她的眼神严厉而呆板,倒像是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快要死的人。哀伤就是从这双奇怪的、不祥的眼睛开始的。吓呆了的旋匠赶紧向邻居借了一匹老马,立即把老太婆往医院里送,一心指望巴维尔伊凡内奇能用些药粉或者油膏让老太婆的眼神变回去。“你呀,玛特廖娜,那个”他又小声嘟哝,“要是巴维尔伊凡内奇问起我打不打你,你就说:从来没打过!往后我再也不打你了。我凭十字架向上帝起誓!再说,难道我是生性狠毒才打你的?随手就打了,没有道理。我心疼你哩。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伤心,可我现在急着送你去看病我尽力了。瞧这风雪,好大呀!上帝啊,你发怒吧!只求你保佑我们别迷路什么,腰痛?玛特廖娜,你怎么老不答应?我问你呢:腰还痛吗?”他感到奇怪,老太婆脸上的雪怎么老也不化。奇怪,那张脸不知怎么显得特别瘦削,灰白里透着蜡黄,面容严厉而刻板。“唉,蠢婆娘!”旋匠嘟哝道,“我是凭良心对你,上帝作证可是你,那个咳,真是蠢婆娘!再这样,我索性不把你送医院了!”旋匠放下缰绳,犹豫起来。他不敢回头看一眼老太婆:他害怕!问她什么,她不答应,同样叫人害怕。最后,为了探个明白,他没有回头,只是去摸她的手。手冰冷,拉起后像鞭子一样落下去。“这么说她死了。麻烦事!”这下旋匠哭了。他不只可怜老太婆,更感到懊丧。他想:这世上的事变得真快!他的哀伤刚开了个头,怎么立即有了结尾。他还没来得及跟老太婆好好过日子,对她表表心意,疼爱她,怎么她已经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但这四十年像在雾里一般过去了。酗酒,打架,受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气他似的,正当他感悟到要疼爱老太婆,离了她就没法生活,他实在对不起她的时候,老太婆却死了。“是啊,她还常常去讨饭!”他回想往事,“是我打发她去向人家讨面包的,麻烦事!她,蠢婆娘,再活上十年就好了,要不然,恐怕她以为我当真是那种人。圣母娘娘,我这是往什么鬼地方赶呀?现在不用去看病了,现在该下葬了。往回走!”旋匠掉转马头,使劲抽他的马。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现在,连车轭都看不见了。雪橇有时撞到小机树上,黑糊糊的东西擦伤他的手,在眼前闪过。视野之内又变得白茫茫一片,风雪飞旋。“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他回想起,四十年前玛特廖娜是个年轻、漂亮、快活的姑娘,富裕人家出身。父母把女儿嫁给他,贪图他有好手艺。本来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但不幸的是,婚礼后他烂醉如泥,一头倒在暖炕上,从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婚礼他倒记得,可是婚礼之后出了什么事哪怕你把他打死,除了喝酒,倒头躺下,打老婆,此外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四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密密层层的大雪渐渐变得灰暗了。黄昏已经来临。“我这是往哪儿赶呀?”旋匠突然惊醒过来,该把她埋了,我却去医院,像变傻了!”旋匠又掉转雪橇,又抽起马来。老马鼓足全身的劲,喷着鼻子,开始小跑起来。旋匠接二连三地抽它的背身后响起撞击声,他虽然没有回头,也知道那是死去的老太婆的头在撞着雪橇。天色变得越来越黑,风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受定货把钱都交给老太婆是的!”后来他无意中把缰绳弄丢了。他寻找起来,想把缰绳捡起来,却怎么也不行。他的手活动不了了“算了”他心想,“反正马认路,它会拉回家的。这会儿真想睡一觉趁下葬以前,安魂祭以前,最好歇一歇。”旋匠闭上眼睛,开始打盹。不久他听到马站住不走了。他睁眼一看,自己面前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他真想从雪橇上爬下来,弄清楚是这么回事,可是全身懒得宁愿冻死,也不想动弹了于是他安静地睡着了。他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躺在一间四壁油漆过的大房间里。窗外射进明亮的阳光。旋匠看到床前有许多人,第一件事他就想表明自己是个稳重而懂事的人。“请来参加老太婆的安魂祭,乡亲们!”他说,“还要告诉东家一声”“唉,算了,算了!你躺着吧!”有人打断他。“天哪,是巴维尔伊凡内奇!”旋匠看到身边的医生吃惊地说,“老爷哪!恩人哪!”他想跳下床,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但感到手脚都不听他的使唤。“老爷!我的腿在哪儿?胳膊呢?”“你跟胳膊和腿告别吧都冻坏了!唉,唉,你哭什么呀,你已经活了一辈子,谢天谢地吧!恐怕活了六十年了吧你也活够了!”“伤心呀,老爷,我伤心呀!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要再活上那么五六年就好了”“为什么?”“马是借来的,得还人家要给老太婆下葬这世上的事怎么变得那么快!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卡累利阿榨木烟盒还没有做得,槌球还没有做得”医生一挥手,从病房里走了出去。这个旋匠算是完了。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夕阳下悔恨的泪契诃夫的哀伤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心灵忏悔的故事。年已60岁的格里戈里彼得洛夫是乡里无人不知的出色手艺人,也是最没出息的农民。他是一个底层小人物,他的生活无疑是不幸的。在过去的几十年时光当中,格里戈里在酒精的麻醉下一直昏昏沉沉,直到这次陪伴了他四十年的妻子即将逝去时,他才突然之间体味到了“哀伤”的滋味。这个已到暮年的老人第一次清醒了,他开始懊丧起来。生命:浑浑噩噩度过半生,衰老悄然而至,碌碌无为的人生免不了充满遗憾,实则生活给了改变的机会格里戈里之所以哀伤,就在于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无法补救的情况,那就是再也回不去的时间,他已经是一个衰老的人。当他在暴风雪中回首过往时,发现自己庸庸碌碌了一辈子。更为让他难过的是,他原本有着出色的技艺,凭着这份技艺,他有机会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是他却荒废了,终日沉醉在酒精当中,生活越过越差。格里戈里梦想着生命能够重来一次,那么他的人生必然不会像如今这般凄惨。将希望寄托在下辈子,这是因为他内心的渴望,也是他对现实的无奈。过去的已然过去,他明白自己没有力量逆着时间行走,他也无法改变已经支离破碎的过往。生命的流逝,衰老的来临,他正迈向生与死的边界线,本能地选择着生,畏惧着死,然而他又没有力量抵抗死亡的降临。对生的留恋使他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渺小,由它所引起的哀伤笼罩着格里戈里的整颗心。好生恶死是人之常情,格里戈里的哀伤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再怎样强大的人也战胜不了时间,活着的人过着酸甜苦辣的各味人生,但是最终都会死亡。在一个人的一生当中,他或许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会通向一种人生之路,可只有从生到死这条路,是无论做出何种选择都无法扭转的。奥里利厄斯曾说:“人不应当害怕死亡,他所应害怕的是未曾真正地生活”,面对着一个终将到来的结果,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当死亡来临时,我们已然活得无悔、有价值,无愧此生。格里戈里到了六十岁才突然明白自己的一生充满遗憾,他期望着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能够活出更加精彩的人生。然而,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因冻伤失去了双手双脚,他的生命彻底失去了可能。从这个结果来看,命运对他而言是残酷的,可是生活并非没有给他改变这一残酷现实的机会,是他选择了“睡一会”,选择了继续沉睡,是他像往常一样的妥协使他刚刚苏醒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幸福:一生很长也很短,幸福就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一旦错过就不在格里戈里一生辛酸,当他回忆过往时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妻子在嫁给他之前,出身富裕人家,年轻、漂亮、活泼,这个新家庭完全可以靠着他出色的手艺过上幸福的生活。可自从结婚之后,格里戈里就开始酗酒,一旦喝醉就会对妻子又打又骂,日子艰难到需要靠妻子外出乞讨才能维持。格里戈里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直到这次妻子深度昏迷,他才意识到死亡正在向他们靠近。格里戈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四十年的婚姻生活,当他终于决定要对妻子好一点,让妻子尝一尝幸福的滋味时,妻子死去了。格里戈里的哀伤不仅在于死亡的恐吓,还在于他想要弥补却没有机会。他认识到由于自己的过错,使一个原本美好的姑娘遭受了很多苦难。从此之后,他在这人世间便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原来有人陪伴就是幸福,可如今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望。孤独占据着他的心灵,在这冰天雪地里,他意识到没有人会像妻子那样给他温暖。这一刻,他可怜妻子,也可怜自己。人们对于近在眼前、触手可得的东西,总是不由自主地忽视,只有失去了才觉得应该珍惜。这并不是契诃夫第一次利用自己的文章传达他的这一观点,在他的小说嫁妆中,他就直言道“人们对于轻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会珍惜”。“幸福”是一种感觉,让人抓不住、摸不着,它常常让人误以为位于远方。当人们奔向远方以后,才发现自己怀念童年时光、思念熟悉的家乡,想见记忆中爱唠叨的人等等。可一旦我们从远方归来,又发现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改变,往事不可追。理想:没有方向的人生,走向哪里都是逆风而行格里戈里是一个底层小人物,我们对于小人物的认识,一般来说他们都是苦苦挣扎在生存的边缘。可是格里戈里有所不同,他不曾为生存“哀伤”,他把生存寄托在酒上,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使他逃避现实。他可以靠妻子的乞讨来生活,并且毫不愧疚,他也不为自己的贫穷而苦恼,只图今朝有酒今朝醉。可以说,在过去的这些年,是他的妻子在为他撑起这个家。一个没有任何目标的人,他的人生是得过且过。格里戈里酗酒、打架、受穷,这些不会给他的心灵造成任何影响,他也从未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在从生走到死的这条路上,他随着人群移动,却选择闭着眼睛前行,看不到别人的幸福,也看不到自己的痛苦。格里戈里最后失去了妻子,无儿无女,一贫如洗,没了双腿和双脚,他又该如何继续生存?他就连死去都要别人遭受更多折磨。在我看来,一个有理想的人才有生活的方向。理想不分大小,只要它的存在能为我们的人生指出一个可以为之努力的方向,那么我们的生活才有改变的可能,当我们面对苦难时 ,我们才会有战胜它的渴望。假若不幸接踵而至,我们也不会一蹶不振。理想犹如星星之火,纵然渺小,也有使生命燃烧的可能。格里戈里犹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他不知向何处靠岸,走向哪里都是逆风而行,可又没有逆风而行的勇气,最后只能随风而去。契诃夫在格里戈里六十年的生活当中只选择了讲述这一天的事件,在这一天中,格里戈里第一次体会到“哀伤”的感觉。这股哀伤包括着对生命的留恋和向往,对过往的追忆与忏悔,也有他难以言喻却又切身体会到的人世间的辛酸与孤独。这股看似突然而至的“哀伤”,在他浑浑噩噩的人生中已经酝酿了几十年。拔萝卜(仿童话)从前有个老爷爷和老奶奶。他们活得很久,生下个孩子叫谢尔日。谢尔日耳朵很长,该长脑袋的地方,却长着一个萝卜。后来谢尔日长得又高又大老爷爷常揪他的耳朵,揪呀揪呀,就是不能把他揪到上流社会里去。老爷爷叫来了老奶奶。老奶奶拽住老爷爷,老爷爷拽住萝卜头,拽呀拽呀,却拽不起来。老奶奶叫来了姑妈,她是公爵夫人。姑妈拽住老奶奶,老奶奶拽住老爷爷,老爷爷拽住萝卜头,拽呀拽呀,就是不能把他拽进上流社会。公爵夫人叫来了孩子的教父,他是将军。教父拽住姑妈,姑妈拽住老奶奶,老奶奶拽住老爷爷,老爷爷拽住萝卜头,拽呀拽呀,还是拽不起来。老爷爷忍不住了。他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商。老爷爷把女婿也叫来了。商人拽住教父,教父拽住姑妈,姑妈拽住老奶奶,老奶奶拽住老爷爷,他们一起拽呀拽呀,最后总算把萝卜头拽进了上流社会。这下,谢尔日做了五品文官。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九日必要的前奏一对刚举行过婚礼的年轻夫妇从教堂乘马车口到家里。“喂,瓦莉娅,”丈夫说,“抓住我的胡子,使劲揪。”“天知道你想出什么主意!”“不,不,有请啦!我求你呢!抓住,使劲揪,别客气”“得了,你这是何苦呢?”“瓦莉娅,我要求你,简直是命令你!要是你爱我,就抓住我的胡子揪这是我的胡子,揪吧!”“说什么也不行!叫人痛苦,而这个人我又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不,我永远也不干!”“可是我求你!”新婚的丈夫生气了,“你听明白了吗,我要求你,而且命令你!”最后,经过长时间的争执,大惑不解的妻子才把小手伸进丈夫的胡子里,使出全身的劲揪了一下丈夫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你看,我可是一点也不痛!”他说,“真的,不痛!好了,你等一等,现在该我来揪你的了”丈夫抓住妻子鬓角上的几根头发,使劲揪起来。妻子大声尖叫。“现在,我的亲爱的,”丈夫总结说,“你要知道,我比你强壮许多倍,比你有耐力。今后,一旦你挥起拳头想打我,或者扬言要挖出我的眼珠的时候,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总而言之一句话:妻子要惧怕丈夫!”一八八五年七月二十日变色龙警官奥楚美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拿着个小包,穿过市集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个警察,生着棕红色头发,端着一个粗罗,上面盛着没收来的醋栗,装得满满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广场上连人影也没有。小铺和酒店敞开大门,无精打采地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象是一张张饥饿的嘴巴。店门附近连一个乞弓都没有。“你竟敢咬人,该死的东西!”奥楚美洛夫忽然听见说话声。“伙计们,别放走它!如今咬人可不行!抓住它!哎哟,哎哟!”狗的尖叫声响起来。奥楚美洛夫往那边一看,瞧见商人彼楚京的木柴场里窜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跑路,不住地回头看。在它身后,有一个人追出来,穿着浆硬的花布衬衫和敞开怀的坎肩。他紧追那条狗,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抓住那条狗的后腿。紧跟着又传来狗叫声和人喊声:“别放走它!”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上一群人,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仿佛出乱子了,官长!”警察说。奥楚美洛夫把身子微微往左边一转,迈步往人群那边走过去。在木柴场门口,他看见上述那个敞开坎肩的人站在那儿,举起右手,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给那群人看。他那张半醉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要揭你的皮,坏蛋!”而且那根手指头本身就象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楚美洛夫认出这个人就是首饰匠赫留金。闹出这场乱子的祸首是一条白毛小猎狗,尖尖的脸,背上有一块黄斑,这时候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它那含泪的眼睛里流露出苦恼和恐惧。“这儿出了什么事?”奥楚美洛夫挤到人群中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干吗竖起手指头?是谁在嚷?”“我本来走我的路,官长,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凑着空拳头咳嗽,开口说。“我正跟米特利米特利奇谈木柴的事,忽然间,这个坏东西无缘无故把我的手指头咬一口。请您原谅我,我是个干活的人。我的活儿细致。这得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我也许一个星期都不能动这根手指头了。法律上,官长,也没有这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遭狗咬,那还不如别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好。”“嗯!好,”奥楚美洛夫严厉地说,咳嗽着,动了动眉毛。“好。这是谁家的狗?这种事我不能放过不管。我要拿点颜色出来叫那些放出狗来闯祸的人看看!现在也该管管不愿意遵守法令的老爷们了!等到罚了款,他,这个混蛋,才会明白把狗和别的畜生放出来有什么下场!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叶尔迪陵,”警官对警察说,“你去调查清楚这是谁家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条狗得打死才成。不许拖延!这多半是条疯狗。我问你们:这是谁家的狗?”“这条狗象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个人说。“席加洛夫将军家的?嗯!你,叶尔迪陵,把我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天好热!大概快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么会咬你的?”奥楚美洛夫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长得这么高大!你这个手指头多半是让小钉子扎破了,后来却异想天开,要人家赔你钱了。你这种人啊谁都知道是个什么路数!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魔鬼!”“他,官长,把他的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拿它开心。它呢,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无聊的人,官长!”“你胡说,独眼龙!你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胡说?官长是明白人,看得出来谁胡说,谁象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我要胡说,就让调解法官审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写得明白。如今大家都平等了。不瞒您说,我弟弟就在当宪兵。”“少说废话!”“不,这条狗不是将军家的,”警察深思地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里的狗大半是大猎狗。”“你拿得准吗?”“拿得准,官长。”“我自己也知道。将军家里的狗都名贵,都是良种,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毛色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贱货。他老人家会养这样的狗?!你的脑筋上哪儿去了?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上,你们知道会怎样?那儿才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转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赫留金,受了苦,这件事不能放过不管。得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不过也可能是将军家的狗”警察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就见到过这样一条狗。”“没错儿,是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嗯!你,叶尔迪陵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象起风了。怪冷的。你带着这条狗到将军家里去一趟,在那儿问一下。你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你说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来。也许它是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践死。狗是娇嫩的动物嘛。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将军家的厨师来了,我们来问问他吧。喂,普罗霍尔!你过来,亲爱的!你看看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瞎猜!我们那儿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狗!”“那就用不着费很多工夫去问了,”奥楚美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多说了。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普罗霍尔继续说。“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前几天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狗。他老人家的哥哥却喜欢。”“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来了?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来了?”奥楚美洛夫问,他整个脸上洋溢着动情的笑容。“可了不得,主啊!我还不知道呢!他要来住一阵吧?”“住一阵。”“可了不得,主啊!他是惦记弟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兴。你把它带去吧。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一口!哈哈哈哈!咦,你干吗发抖?呜呜,呜呜。它生气了,小坏包,好一条小狗。”普罗霍尔把狗叫过来,带着它离开了木柴场。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我早晚要收拾你!”奥楚美洛夫对他威胁说,然后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紧,穿过市集的广场,径自走了。帝俄时代的保安的法官,只审理小案子。脖子上的安娜一在教堂里行完婚礼,甚至没有预备清淡的酒菜,新婚夫妇各喝了一杯酒,便更衣、坐车,去了火车站,取消了欢乐的婚庆舞会和晚宴,取消了音乐和舞蹈,他们要赶到二百俄里以外去朝圣。许多人称赞这种做法,说,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已有官职在身,年纪也不轻,热闹的婚礼看来显得不大得体。再说一个五十二岁的文官,娶了一个刚满十八的姑娘,在这种场合下听音乐也没有趣味。也有人说,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之所以想出去修道院朝圣的主意,其实是为了让年轻的妻子明白:在婚姻问题上,他是把宗教和道德放在首位的。一群同事和亲戚到车站为新婚夫妇送行。他们端着酒杯站着,等着火车开动时好欢呼“乌拉!”彼得列翁季伊奇,新娘的父亲,头戴高筒帽,身穿教员礼服,已经喝醉,他脸色煞白,举着杯子,不住地住窗口探过身去,央求说:“安妞塔!安尼娅!安尼娅,听我一句话!”安尼娅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他便贴着她的耳朵嘟哝起来。她直觉得酒气熏人,耳朵里灌风,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就在她脸上、胸前、手上不住地画十字。这时他连呼吸都在颤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的两个弟弟,中学生别佳和安德留沙,在他身后拉扯他的礼服,难为情地小声说:“爸爸,行了爸爸,别这样”火车开动了,安尼娅看到,他的父亲跟着车厢跑了几步,身子摇摇晃晃,酒杯里的酒都洒了。他那张带着愧色的脸是多么可怜而又善良啊!“乌拉!”他喊道。现在新婚夫妇单独在一起了。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进了包间,查看一番,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然后笑容满面地在他年轻妻子的对面坐下。这是一名中等身材的文官,相当胖,大腹便便,保养得极好,脸上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嘴上却不留唇髭。他那个刮得干干净净、轮廓分明的圆下巴,看上去倒像脚后跟。他脸上最大的特征是没有唇髭,这块新刮过的不毛之地,渐渐地与旁边两个胖乎乎、颤悠悠、像果冻一样的腮帮子联成一片。他举止庄重,动作徐缓,态度温和。“现在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情,”他含笑说,“五年前,科索罗托夫得了一枚二级圣安娜勋章,到大人府上感谢的时候,大人是这样说的:这么说,您现在有三个安娜了:一个在扣眼里,两个在脖子上。这里得说明一下,当时科索罗托夫的妻子安娜,一个爱吵嘴的轻桃女人,刚刚回到他的身边。我希望,当我拿到二级安娜勋章的时候,大人找不到任何借口对我说这种话。”他眯起小眼睛微微笑了。她也微微笑了;但她一想到这个男人随时会用他那肉乎乎、湿漉漉的嘴唇来吻她,而她已经无权拒绝他这样做,心里就不免发慌。他那大腹便便的身子只要一动,就把她吓一跳。她感到又可怕又厌恶。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从脖子上取下勋章,脱掉燕尾服和坎肩,换上长袍。“这就舒服了,”他说着坐到安娜身边。她回想起刚才的婚礼是多么令人难堪,她总觉得神甫、宾客和教堂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哀伤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在问:像她这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姑娘,为什么非要嫁给这个上了年纪的、没有趣味的先生?为什么?虽说今天早晨她还满心欢喜,认为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可是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以及现在坐在车厢里,她已经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受了骗,显得很可笑。瞧她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但她还是身无分文,连结婚礼服也是借了钱做的。今天父亲和两个弟弟来送她的时候,她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身上连一个小钱也没有。今天他们能吃上晚饭吗?明天呢?不知怎么她觉得,她走后现在父亲和弟弟只好坐在家里挨饿,就像安葬完母亲的那天晚上一样,心情沉重,感到难以忍受的悲伤。“唉,我是多么不幸!”她想,“为什么我这样不幸呢?”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是个庄重的人,不习惯向女人献殷勤,他笨拙地碰碰她的腰,拍拍她的肩膀;她呢,正想着钱,想着母亲和她的去世。母亲死后,父亲彼得列翁季伊奇,一名中学习字课和图画课教员,从此开始酗酒,家境便越来越贫困。两个男孩子没有靴子和套鞋,父亲叫人扭送去见民事法官,法警便来家查抄家具真丢人!安尼娅要照看酗酒的父亲,给弟弟补袜子,跑市场每当有人夸她年轻漂亮、风度优雅时,她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瞧着她那顶廉价的帽子和皮鞋上用黑面糊堵住的窟窿。到了夜里她就伤心落泪,怎么也摆脱不掉不安的思绪:老担心父亲因他的酒瘾很快就会被校方辞退,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会跟母亲一样死掉。于是,一些相识的太太开始忙碌起来,要为安尼娅找一个好男人。不久就找到了这个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他不年轻,也不漂亮,但很有钱。他在银行里有十万存款,还有一座祖上留下、目前已出租出去的庄园。这人循规蹈矩,颇得大人的好评。别人告诉安尼娅:要他帮忙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消请大人给中学校长,甚至给督学写封便函,叫校方不得辞退彼得列翁季伊奇就行了她正想着这些往事,突然从窗子里送来音乐声和嘈杂的人声。原来火车在小站上停下了。在月台对面的人群里,有人使劲地拉着手风琴,一把廉价的小提琴发出刺耳的拉锯声。从一排高高的白桦和杨树后面,从沐浴在月光中的别墅区那边,传来悠扬的军乐声:显然别墅里正在举行舞会。在月台上,住别墅的消夏客和来这儿的里人在散步,只要天气好,他们就上这儿来呼吸新鲜空气。这其中就有阿尔特诺夫,整个别墅区的业主,大富翁,一个又高又胖的黑发男子,脸型像亚美尼亚人,眼睛鼓出,穿一身古怪的衣服。他上身的衬衫不扣纽扣,敞着怀,一双高统靴上带着马刺,肩上披一件拖到地上的黑斗篷,像女人身后的拖地长后襟。两条猎狗耷拉着尖嘴脸跟在他后面。安尼娅的眼睛里还噙着泪花,但她已经不想母亲,不想钱和自己的婚事了。她不断跟认识的中学生和军官们握手,快活地笑着,很快地重复着:“您好!过得怎么样?”她来到车厢外的小平台上,站到月光下,好让大家都能看到她穿着华丽的新衣,戴着漂亮的帽子。“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停下了?”她问。“这儿是错车站,”有人回答,“在等一辆邮车。”她发现阿尔特诺夫正瞧着她,便卖弄风情地眯起眼睛,大声说起法语来。忽然问,因为她的声音那么美妙动听,因为周围乐声荡漾、一轮明月倒影在水池里,因为阿尔特诺夫,这个出了名的风流男子和幸运儿,正痴迷地、好奇地盯着她,还因为大家都很快活,安尼娅不禁心花怒放。当火车开动、相识的军官们纷纷行军礼向她告别时,她随着树林后面送来的军乐声,已经哼起了波尔卡舞曲。她回到包间时,心里有一种感觉,似乎小站上的人使她确信:不管际遇如何,她日后肯定会幸福的。这对新婚夫妇在修道院里住了两天就回到里。他们住在一幢公家寓所里。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上班后,安尼娅就弹弹钢琴,或是烦闷得哭一阵,或是躺在软榻上看看小说,翻翻时装杂志。用午饭的时候,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是吃得很多,边吃边谈政治,说些有关任命、调动和奖赏的消息,说人应当劳动,说家庭生活不是享福,而是尽责,说积下一百个戈比就是一卢布,说他把宗教和道德看得高于世间的一切。最后,他握着餐刀,像举着剑似的,说:“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安尼娅在一旁听着,心里害怕,吃不下东西,常常饿着肚子离开餐桌。午饭后丈夫躺下休息,不久就鼾声大作,她就回到自己的家。父亲和弟弟们看了她一阵,那眼神有点异样,好像她来之前他们刚刚责备过她,说她是为了金钱才嫁给一个她不爱的、既枯燥又讨厌的人。她那蟋蟋作响的衣裙,手锣,总之她的一身太太打扮,使他们感到拘束和屈辱。在她面前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但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爱他,吃饭的时候少了她还不习惯。她坐下来,跟他们一道喝菜汤和粥,吃那种有蜡烛味的羊油煎的土豆。彼得列翁季伊奇用颤抖的手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带着贪婪、厌恶的神情一饮而尽,接着倒第二杯,第三杯别佳和安德留沙,两个消瘦、苍白、大眼睛的男孩夺过酒瓶,慌张地说:“别喝了,爸爸够了,爸爸”安尼娅也不安起来,央求他不再喝酒,他却勃然大怒,用拳头捶桌子。“我不许别人来管我!”他大声嚷道,“坏小子!坏丫头!看我把你们都赶出去!”可是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软弱和善良,所以谁都不怕他。午饭后他通常要打扮一番。他脸色苍白,下巴上有一道刮破的口子,伸着细长脖子,在镜子前一站就是半个钟头。一会儿梳头,一会儿捻捻黑胡子,一会儿往身上洒香水,再打个蝴蝶领结,然后戴上手套和高礼帽,这才走出家门去教家馆了。如果是节日,他就留在家里,有时画画水彩画,有时弹弹风琴。那台风琴吱吱叫,隆隆响,他偏要逼它奏出和谐悦耳的乐声来,还要自弹自唱,有时就冲着两个孩子生气:“混账!坏包!把乐器都弄坏了!”到了晚上,安尼娅的丈夫常常跟住在同一幢公寓里的同事们玩牌。玩牌的时候,文官太太们也聚到一起。这些太太长相不美,服饰不雅,举止粗鲁,倒像是厨娘。她们在房间里说东道西播弄是非,她们的话跟她们本人一样粗俗而无聊。有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也带安尼娅上剧院看戏。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不让她离开一步,他要她挽着自己的胳臂一道在走廊里和休息室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对某个人躬身致礼,随即悄悄对安尼娅说:“五品文官大人接见过他”或者,“这人很有钱财,自家有房子”当他们经过小卖部时,安尼娅很想买点甜食,她喜欢吃巧克力和苹果馅小蛋糕,但她身上没有钱,向丈夫讨又不好意思。他拿起一个梨,用指头捏一捏,犹豫不决地问道:“多少钱?”“二十五戈比。”“是吗?”他说着又把梨放回原处。可是什么也不买就走开也不好意思,于是他要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人把它全喝光,喝得他的眼睛里冒出泪水。这时候安尼娅真恨他。有时候,他忽地涨红了脸,急急对她说:“向那位老夫人鞠躬!”“可是我不认识她。”“没关系。她是税务局局长太太!鞠躬呀,我跟你说呐!”他一个劲儿地唠叨着,“你的脑袋掉不了的。”安尼娅便鞠躬致礼,她的脑袋也果真没有掉下来,但内心感到十分痛苦。丈夫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只能生自己的气:她不该像个大傻瓜似的受了他的骗。她本来只是为了钱才嫁给他,可是现在她的钱比结婚前还少。原先父亲还常常给她二十戈比,现在呢,她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偷偷拿钱或者向他要点她都做不到,她怕丈夫,见着他就战战兢兢。她觉得她对这个人的恐惧感由来已久。小时候,她总认为中学校长是最威严最可怕的力量,这力量像头上的乌云、像冲过来的火车头想把她压死。另一种威严可怕的力量,就是家里经常提起、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对他诚惶诚恐的大人。另外还有十几种小一些的可怕力量,其中包括中学里那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神色严厉、铁面无情的教员。最后,就是现在的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这个循规蹈矩的人连面孔也长得像中学校长。在安尼娅的想象中,这一切合成一股力量,变成一头可怕的巨大的白熊,正一步一步朝像她父亲那样一些弱小而有过失的人逼近。她不敢说出违拗的话,每当她受到粗暴的爱抚,被对方的拥抱吓得胆战心惊、受到玷污时,她只能强作笑颜,佯装快乐的样子。只有一次,为了偿还一笔极不愉快的债务,彼得列翁季伊奇壮着胆子向他借五十卢布,可那是多么令人难堪啊!“好吧,钱我借给您。”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考虑一番后说,“不过我得警告您:如果您不戒酒的话,今后我不会再接济您。一个人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沾上这种毛病是可耻的。我不得不向您提醒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种嗜好葬送了许多有才干的人,其实只要他们有所克制,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步步高升、身居要职的。”接下去便是长篇大论:“根据”,“鉴于刚才所说”,“由此得出结论”,可怜的彼得列翁季伊奇忍受着屈辱的折磨,反而更想喝酒了。两个弟弟有时到安尼娅家来作客,他们总是穿着破裤子和破靴子,照样要听他的训导。“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对他们说。钱他是不给的。但他送安尼娅戒指、手锣和胸针,说这些东西遇到艰难日子就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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