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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绛短篇小说》.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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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绛短篇小说》.doc

    杨绛短篇小说集杨 绛璐璐,不用愁!1ROMANESQUE7小阳春22大笑话35玉人65鬼82事业100附录倒影集致读者125璐璐,不用愁!天漆黑,风越刮越大,宿舍都有点震动。璐璐坐在灯下发愁,咬着一股打卷儿的鬓发,反复思忖,不知怎么好。随手扯了四方小纸,把心事写上,揉成团儿,两手捧着揺,心里默默祷告:四个纸团,包含两个问题;如神明不管是洋教的上帝或土教的菩萨有灵,该一个问题拈着一个解答。璐璐把纸团撒在桌上,恭恭敬敬,拈了两个,打开看,第一个是“答应汤宓”。璐璐嘴角往上一掀,漾出一丝微笑。再打开第二个,却是“不答应扬宓”。神明也决不定?还是没明白璐璐的意思?璐璐咬着嘴唇,再把纸团摇乱,重新默默祝告一遍,再拈两个。这回是“汤宓明天来”,“汤宓明天不来”。璐璐可不耐烦了,一顿把纸团扯碎,伏在桌上赌气。听听风,那么大,天更冷了,汤宓明天还冒着风出城来看她?昨天电话里,不该那样决绝。忽然门上重重敲了两下,把璐璐吓了一跳。伺候女学生的林妈莽撞地推门进来说:"张小姐,王先生找。”可是璐璐早洗过脸了,涂了满面润肤油,眉都抹掉了;况且心上也不耐烦。林妈陪笑说:“张小姐,请您下去吧,王先生一脸都是血呢。”璐璐听说了吃一大惊,赶忙擦脸画眉,慌慌张张走到搂梯边,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又急忙回屋里换鞋。小王摔跤了。天黑、风大,郊外道路不平,洋车翻身,小王磕掉了两个门牙,颊上磕破三处,满脸泥和血,嘴唇又紫又肿。璐璐慌了手脚没办法。还是小王自己勉强打电话找了留校当助教的老朋友来,送他上校医院。璐璐陪去乱了好一阵,闷闷回宿舍。小王在离北京不远的地区工作,只为急切赶来看璐璐,摔了那么一大交。他那位朋友看着他点头叹气。璐璐怎么不觉得,这分明是可怜小王受了她玩弄。璐璐本来也可怜小王,就力这一声叹息,心头忿忿,有点恨小王。谁请他来了?谁请他来了!可是璐璐到底又心软,小王像小孩子似的心实。璐璐好像也喜欢他,只嫌他略矮些;自己是个长条儿,跟他走在一起,娘带儿子似的,人家笑。璐璐觉得自己好像更喜欢汤宓。他不知怎么的叫人撇不下。可是家里嫌他穷。母亲说学化学的一辈子不能做官。小王是学政治的,他父亲现是个大官,家里又有钱,小王脾气又好。据算命的说,璐璐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官太太的命。璐璐自己也想,如果嫁汤宓,就好比和命运作对,不行。况且璐璐还想出洋呢。等美国的免费学额到手(璐璐正等着回音),路费和零用钱是父亲早答应了的。出了洋,谁还说得定!璐璐和小王差点儿订婚了。小王曾不远千里到璐璐家去见过她父亲;她父亲看了还中意,只嫌他不够气概。她母亲说不要紧,将来到三四十岁,留上胡子就神气了。璐璐喜欢他有趣,和他一起玩,不会厌倦。他们是大学同学,小王比她高两班;两人原是溜冰场上玩熟的。小王毕业那年,他们一起玩了一暑假,照了好些相。小王在照片背面,细细密密记了许多不告诉第三人的回忆。璐璐觉得小王真心;他矮,璐璐也忘了。可是一开学,汤宓又来找璐璐。不知怎么的,汤宓就叫人撇不下。小王又待她这么好,真是愁死了璐璐。怎么办呢?留心把他们分开:这个周末跟汤宓玩,下个周末跟小王玩,他们还尽吃醋,这个周末该小王来,可是璐璐心上有事,正等着汤宓。因为上礼拜她跟汤宓吵架了。也不是吵架:汤宓又向璐璐求婚,璐璐还是回答“不知道”璐璐真是不知道自己愿意不愿意。汤宓说璐璐耍他,问了两年总说“不知道”;不爱他,就别理他,大家撤开手。璐璐哭了。她说:“又没请你来!”汤宓静静地等斑璐哭完,客客气气告辞一声,就走了。汤宓总是这样的,叫人又恨他,又怕他。过几天,他又连连打电话说要来汤宓从不肯请罪。璐璐赌气,说有事,不要他来。不过如果骂他、不要他来,他还来,不显得他更痴心吗?所以璐璐在等。第二天风更大了。璐璐没精打采,胭脂也懒擦,胡乱抹些粉,也不穿髙跟鞋,随便穿双青缎面薄底绣花鞋,懒洋洋地下楼去弹琴。不想才下半楼,就看见汤宓高大的背影;他正和林妈说话。他来了,璐璐倒又不高兴见他,扭转身想上楼。林妈却嚷道:“可不是张小姐下来了!”接着汤宓也回过身来。璐璐想起前星期的事不免又生气,把她那双善于瞪人的大眼瞪了汤宓两眼,无限委屈似的一步步挨下楼来。汤宓冷冷地说:“有事吧?”璐璐不理,两人默然进了会客室。璐潞坐下看着地毯,汤宓坐在旁边看着璐璐的侧面,大家不说话。窗外呼呼的大风,震得窗户格愣格楞响。璐璐心想,小王为她摔掉了牙,满脸紫肿,见不得人,她却陪着汤宓玩,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面对着这个,却觉得对不住那一个。心上一乱,胃里又隐隐作痛。璐璐委屈地想:“你说我耍你,你知道我为你们添了多少烦恼,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说胃气痛,你还笑,说我是孩子,哪来这大人的病”汤宓的脚尖在地毯上轻轻打着拍子。璐璐回过脸,汤宓的目光正锋利地射着她。璐璐最爱他的眼睛,会说话;也最怕他的眼睛,能放出冷刺来直刺到她心上。因此她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皮弄手绢儿。汤宓偏会赌气,尽看她,尽不说话。璐璐更怕他不说话。她不肯照例问“看我什么”,心上乱乱的,好像有许多蚂蚁在爬。又是林妈推门进来:“张小姐,王先生电话。”璐璐站起身。汤宓是醋罐子,也站了起来。“对不起,打搅了。”他拿起帽子,躬躬身,一阵风走了。璐璐满肚子气,手抖抖地拿起听筒。对方却是女人声音,是小王的表妹,怒冲冲地通知璐璐“小王在发烧”,又气急声促地问:“小王摔得那么厉害,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我知道吗?”璐璐大怒,砰一下按上听简,忿忿回房,躺着生气。汤宓竟一去不回。有这种没道理的人!巴巴的冒着大风出城来,一句话不说又走了。这一走,一辈子也别再来!只怕真的不来了。璐璐越想越气恼,又怨汤宓无情,又愁他真的从此不理她。她想起小王这位表妹,恨得牙痒痒地。暑假造谣说她跟小王订婚了,说她图小王有钱,大概就是她一定是她!这会子又要她从城里赶来,管闲事讨好。不到五分钟,林妈又跑来送个便条儿,小王在医院写的,请璐璐去瞧瞧他。骑骑只怕那位表妹还没走,又盼着汤宓回来,可是不理小王吧,又说不过去。她起来拢拢头发,失魂落魄地到医院去。那表妹已经走了。小王靠在软枕上,拉骑骑在床头矮凳上坐下,捉住她的手,喃哺诉苦。璐璐看他没了门牙的嘴,紫肿的唇,颊上贴了纱布橡皮膏,一张脸着实可笑。小王数落着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简直像孩子,怪可怜的。可是璐璐又忍不住要笑,又怕给人撞见,怪不好意思的。看着他哭,觉得自己心太硬,眼睛里挤不出半滴水,只好干抱歉。好容易小王不哭了,璐璐忙给他倒了一杯白水。小王接了杯子,感瀲得望着璐璐笑。两人很快乐地消磨了一个上午。回来问问林妈,汤宓竟没有再来;等他电话,也没有。一天,两天,毫无音信。一个铅砣子压在璐璐心上,挪移不开。小王走,她也没送。第三天,汤宓寄来了双挂号的小包。璐璐脸色一变,拿了包飞跑上楼,锁上房门。完了!一切完了!汤宓把她的信全部退还了。拆开看,果然。英文信、中文信总共一二十封。璐璐不爱写信;写,也只寥寥几语。她看看包里只是自己的旧信,心直往下沉,身子疲软,伏在枕上,呜呜咽咽哭起来,许多亲密的往事又兜上心来。汤宓粗暴得可爱;奇怪的是他又能体贴入微。她去年病后回家,汤宓为她整理的小皮包,药棉、纱布、药水、药片样样俱全。完了,现在都完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空洞洞的心。大颗眼泪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把枕头湿了碗大一块。她起来照照镜子,可怜,几天寝食不安,脸都黄瘦了。汤宓刷了她!不理她了!失恋悲剧的主角璐璐对着镜子又悲泣起来。她带着满面泪痕翻看自己寄出的金边洋信纸,看见写的称呼,又忍不住滚下泪来。狠心狠心的汤宓!璐璐由怨而恨,拿出他的小照,剪个粉碎;可是两张大的却舍不得剪,叹了一声,塞在抽屉底里。可怜璐璐,伤心得饭也不想吃。下一天是星期日。璐璐清早就起来,洗了脸,对着镜子,擦了两层粉,仔细匀上胭脂,画好眉,涂上口红,换一件深红色的衬绒袍,进城去看表姐。表姐和汤宓同学,汤宓和璐璐认识就是表姐介绍的。璐璐到了表姐那儿,表姐照例打电话找汤宓。汤宓冷冷地回说有事。璐璐嗔怪表姐打了电话。表姐盘问璐璐怎么回事,璐璐就瞪着大眼生气。表姐再打电话给汤宓,那边回说他有事出去了。表姐没办法。回房和璐璐对坐着,闷闷地嗑人家送给表姐的苏州薄荷瓜子。会儿,老妈子上来通知,汤宓在会客室等着她们。表姐笑着把璐璐拉下楼,推进会客室;自己不进去,站在门口,听见璐璐抖声说:“我不懂,你算什么意思?”接着汤宓过来轻轻关上门。表姐就回房,写自己的情书去。好久好久,璐璐轻快的脚步上楼,小鸟儿似的飞进房来,两颊添了红晕,嘴角抖着余笑。问她话,支支吾吾不肯说,躺上床去装睡。半晌,璐璐坐起来,告诉表姐明天要回家。“回南?”璐璐点头。表姐对她看了好久,疑疑惑惑地说:“反正也弄不明白你们的事几时回来?要请我们吃蜜糕了吧?”璐璐嘴角往上一掀,满脸笑。停一会,很正经地说:“家里要是通不过,我不出来了。”表姐说:“别装蒜了!姑夫什么不依你!姑妈不赞成,也不过嘴里说说。你一定要,他们又怎么样!况且他们又没见过你的心上人儿;见一面,准会中意!不过,哼!璐璐,你的洋可出不成了!”璐璐认真了,睁大了眼睛。表姐说:“少瞪眼吧!将来出了洋,把那群留学生都瞪糊涂了,把你当奶油点心吞下肚去!汤宓准不肯放你出洋!”璐璐心上快活,啐了一声,又掀起嘴角笑了。明天汤宓要送她上车,约定她到家就写信给他。晚上八点,璐璐回宿舍,林妈说王先生来了几趟,留下两包东西送她。一包是一盒糖,另一包是一大块百果糕。璐璐想明天回家,这块糕还是送人吃了吧,就叫林妈搁在厨房里,蒸了请王小姐、李小姐吃,她明天要回家呢。正说着,林妈向她身后努嘴,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王站在背后摆手,一脸的笑。“璐璐你好!约定了今天吃饭的,怎么躲了?”小王嘴已不肿,只是牙没镶好,说话有点漏风。真的!怎么忘了?璐璐不好意思,瞪瞪眼说:“谁答应你了?人家有事。”说着话,两人已进了会客室。“研究C6H12O2去了?”小王上下打量着她,话里酸酸的。璐璐瞪了他一眼:“我看表姐。”“你明天回家?”“谁说?”“刚才不是你在说吗?”璐璐不能抵赖,忍笑把脸一板:“回家有事。”“什么事?能问吗?”璐璐说:“大事,“一个人走吗?那位表姐送?”璐璐知道“表姐”指谁,赌气说一个人走,没人送。“小姐,我能送您吗?”小王开玩笑,半站起,半躬着身子,眼里的表情像讨肉吃的小狗?璐璐看他笑得鼻子眼睛都挤到一处,嘻着没有门牙的嘴,心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坐远了些,不耐烦地请他别送,说有李小姐陪她进城呢。“那么我到车站等你。”扭缠不过,游胳只得告诉他上午十点的车走,不过再三再四请他不要送。他们俩说了一会闲话,小王叫璐璐早点儿睡,满面笑容地走了。第二天,小王买了好些水果、点心、糖食、罐头,到车站等候。左等右等,不见璐璐的影子;看看表,只差六七分钟就开车了。他心里焦急,又怕璐璐早已上车,叫脚夫拿着东西进车厢去找,找遍头、二等,不见璐璐。难道她乘三等?火车轮子已经动了一下。小王想,还是补票到丰台吧。他自己抱着盒儿罐儿,提着两大蒲包水果,打算从火车第一节找到末一节。三等车里他碰到一个老同学,说是和璐璐同汽车进城的,看见璐璐在XX大学下的车。XX大学!不是去看汤宓吗?小王细细一想,恍然大悟,倒抽了一口冷气,下车就回他工作的地方去了。璐璐是乘下午五点的车动身的。回家以后,父母都很奇怪,璐璐也不知怎样开口,只说回家过旧历年。转眼一星期过去,璐璐也不知道怎样写信告诉汤宓,愁得没办法。幸亏扬宓连着来了两封信,母亲看见XX大学的信封就问:“你还跟那个学化学的来往吗?”这样谈起了璐璐的问题。父亲还是上次的见解:女儿如果看清楚了喜欢谁,他并不反对,只要不是糊里糊涂地着了迷,分不清好歹。母亲也是这样说。她说有那种男人会迷人;给迷昏了,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是好的,将来看穿了一辈子受气。况且璐璐是吃惯用惯的。她那次手边没多带钱,没让璐璐吃冰,璐璐回家不还发了半天脾气吗?这是终身大事,别昏了头,懊悔也来不及。璐璐回家多天,心里渐渐清醒,听了母亲的话更清醒了,她可不是给迷糊涂了。汤宓有什么好?图他些什么?真的,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糊涂。小王的性格就比汤宓好得多,以前功课不错,现在做事也很能干,将来和他一块儿过,一定顶舒服、顶随心的。不像汤宓那样脾气大,爱使性子。璐璐对父亲母亲说,将来要远着汤宓了。学期就要开始,不能多逗留,而且突然离校,耽搁久了怕招人议论,她打了个电报叫表姐接,冒着冷,再不远千里赶回学校。车站上只汤宓一人在接;表姐叫他接的。汤宓意定事情圆满,喜冲冲地一把捏紧了璐璐的手,埋怨她不早点儿写信,璐璐避开了他的目光,局促不安。汤宓忙忙地招呼脚夫搬东西到汽车上去,扶璐璐上车,问她累得怎样,坐舒服没有。璐释心不在焉,勉强敷衍。汤宓只当她累得没精神。汽车快要到学校的时候,璐璐照父亲教她的话对汤宓说:“请不要再来看我,那些问题都谈不到,我还要念书呢。”汤宓呆了,手都冷了,半晌,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下了,脸上结了一层冰,两人都默然。直到车停,汤宓帮她搬出东西,强笑着点点头说:“祝你幸福!”转身就走了。璐璐心上惭愧;再想想,许多事也对不住小王,也许小王要怪她呢。回到房里,想不到桌上信堆里赫然有小王的笔迹。“一定埋怨我车站迟到了只说我误了车。”她微笑着拆开信封。怪极了!怪极了!真有这事?小王和他表妹订婚了。真是不要脸的东西!抢人家的!怪道要造她的谣言。璐璐恨恨地把那张订婚帖子扯成四片。“人心是这样难测!所以爸爸老说我太老实。”又气又羞又恨,璐璐忿忿地滚出泪来。想想方才汤宓的细心体贴,想想自己对他说的话,十分懊悔,不该早说的。汤宓的脾气决不肯再来就她。璐璐觉得浑身没了着落,悬在半空中。定定神,再仔细想想,越觉得无边无际的空虚,思前想后,活着只是没趣。璐璐怔怔地坐着,长叹一声,再把桌上的信一一过目。璐璐的手指又抖了。美国的来信!呀!她请求免费学额成功了!璐璐快活得心蹦蹦跳。她对镜掠掠头发,照照自己的脸。镜里一对大眼,似笑非笑地瞪着自己,好像不懂事地那样瞪着;能使懂事的人也不懂事。璐璐嘴角往上一掀,满脸甜笑。璐璐,不用愁!不用愁!璐璐笑着,轻轻舒了一口气。1934年9月19日ROMANESQUE叶彭年把舅妈的一只钻戒、一只细钻石镶成的镯子去掉盒儿,包上些棉花,塞进一个旧信封,很谨慎地放在贴身口袋里。隔着外衣再摸摸,走近穿衣镜照照,衣服并不鼓起。他把领带拉拉直,一溜烟跑下楼去。客堂外面,抬头喊一声:“我不吃晚饭了!”不等有谁答应,逃也似的干他的要紧事去。拐了两个弯,彭年想起陈家不远,几天没见令仪了,几分钟也好,这事要吿诉她。令仪好像正等着他。她穿一件淡青衣裳,越显得纤瘦苍白。彭年总不備令仪为什么只讲究衣脤鞋袜的贵重雅致,从不肯把自己打扮打扮。彭年自愧是俗物,喜欢令仪别那么淡。她在宴会上或逢喜庆大事,略施脂粉,显得清秀端妍;换上柔滑的颜色衣裳,衬出细软婀娜的身材,并不像平时瘦硬。也许她的美,是珍藏着有事用用,不肯家常消耗的。这时她挟着一本青面白线的书,站在阶石上笑,问彭年忙些什么,跑得满头是汗。彭年没功夫上楼,只能在下面客堂里略坐一会。他很了不起地告诉令仪:舅妈赌输了,托他卖东西。彭年专替亲戚朋友们跑腿。他不爱读书,不会对付抽像问题。可是处理事情,他有天才!又生成一副忠厚心肠,肯替人出力,不怕被利用。近来他偷做了几次生意,认识的人愈多,胆子也愈大了。叶太太直为儿子担忧,人长得比父亲都高大,心地却老实得像孩子。看他相貌俊秀,不像笨,却不肯念书,近来生意上认识了各等各色的人,舞场赌窟,时常走动,难保不被坏女人引诱上斜路。她希望彭年快和令仪结婚,别等毕业,可是彭年并不想结婚,虽然他跟令仪很要好。他们世交,不知从几时起,早有不成文法,规定他们俩是一对。彭年崇拜令仪聪明高雅,自愧不如,只希望将来能赚钱供养她过顶闲适的日子,让她能继续做诗填词画画弹琴,并且希望他们的孩子,别像他庸俗,而能像令仪一般聪明爱读书?只要令仪不嫌弃他。可笑彭年,他从没知道令仪对他的热情,只把她当做一个娴静的小姊姊,只要常看见她,把所做的事都告诉她,就很满意了。结婚,还太早。舅妈这事是瞒人的。不过令仪当然例外。彭年告诉令仪,已经有个姓钱的有意思要这两件首饰,介绍的朋友姓朱。他一会儿就要到朱家去,因为已约了那姓钱的,他先要看看货。今晚上他们俩请吃晚饭。“你几时从识了这些朋友?”令仅的口气中,包含着另一句话:“跳舞场里的新相识?”彭年红了脸道:“喝咖啡人家介绍的。”令仪不放心他带了东西晚上跑。彭年说,原先约定今天下午在朱家会那姓钱的,怕我有课。所以改在晚上?令仪把书卷着卷着,装做不介意地笑道:“少喝酒啊!可别让人家抢了去。”彭年大笑道:"多大一堆宝贝,人家还绑我的票呢!”令仪懊悔又说他喝酒,彭年不爱听,她不好意思再提这事。闲话了几句,彭年忙着要走了。他笑着叫令仪放心:姓朱的朋友不是流氓;他有房子,有家眷,绝对靠得住。彭年还是第一次拜访朱家。应门的是个十分修饰的中年胖太太,声音软腻得调着浆糊一般。她迎出来便问:“可是叶彭年先生?我们先生才来电话,说有要紧事给绊住了。请您稍为等等。”她连声道歉,把彭年让进客堂。他们住的是公寓房子。这间客堂布置得很讲究,只是头顶上三四尺长的太阳灯太亮,把这位太太脂粉下的原形都显了出来。皱纹不用说,那两弯细细的眉毛下面,乌青青两道浓阔眉痕,上面一根两根劫余的残毛都看得清楚。彭年觉得不好意思抬眼看她,只低着眼。妙在这位太太毫不自觉,只把指上的钻戒耀着光发亮。她应酬了几句,自己殷勤地送茶送烟,又忙去料理别的事。彭年坐在沙发上,翻看旁边堆置的画报。忽然一阵脚声,风也似的扫进一个穿深紫衣裳的女人;随着她飘过一阵香。彭年抬头,只看见她的侧影:苗条而又丰腴的身体;一头卷发,很工整的梳成一个个松松的大圈儿。耳朵上戴着三四圈细金丝大耳环。腕上也戴着四五只细丝金镯子。彭年暗想,看这打扮,不知又是怎么个蠢女人,却生成这么美的身体。门外腻软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梅”,紫衣女郎立即转过身来。彭年不觉呆了,摄去了神。没料到面前是个光艳照人的女孩子,站在强烈的灯光下,耀得人眼花。她看见了彭年,惊诧地对他打量一两眼,很快的走出客堂,随着门外软腻的笑声,掩入另一个门后去了。彭年呆瞪着门外,用力要收留住眼前的印像,却已经像筛子盛水,都漏掉了。他只约略记得她肩颈腰肢间绰约的风姿,眼角眉梢的妩媚,和顾盼间流动的光彩。还记得她颔下深深一个涡,把脸衬得怪孩子气的动人怜爱。彭年很见过些漂亮小姐?还比她打扮得高贵雅致。可是这女人有本事嵌进他心里去。这不相干的人,彭年心上并不要留她。他乱翻着画报,觉得焦躁不安。外面电话叮铃铃地响。那主归去接了,过来请叶先生听朱先生电话。彭年站在电话机前,注意到旁边门缝里,有人在张望他。他觉得很窘,说话都不自在,只连说“好,好,好。”朱先生说:他这时不能脱身,问他东西带了没有。带了?很好。他就约那姓钱的直接上饭馆去,叫彭年也去吧。彭年挂上电话。看见半开的门后面,那紫衣裳女郎毫不客气地正注视着他。一路上,彭年狼狠的责骂自己是俗物。可是,何必雅呢!令仪就太雅些。她像她所爱喝的苦涩的清茶。彭年从未坦白承认自己不能欣赏清茶风味,可是他老老实实爱喝咖啡,爱咖啡的浓郁。他才进饭馆,劈面碰到一个招风耳朵刨牙齿的瘦长汉子,穿着簇新的西装,一见彭年,便好似碰见了久别的老友,一手来拉彭年,一手拍着他肩膀,笑道:“嗨,老叶!吃饭?”彭年一愣,觉得面善,却记不起姓名,忙含糊着笑笑点点头。那人却拖住不放道:“我们就在下面大桌上,回头过来说话。”又问彭年在哪一号房间。彭年说等人,一抬头看见面前黑牌子上写着朱先生七号,便问堂倌朱先生来了没有。“朱先生么?楼上。”堂倌殷勤地领他上楼。七号里坐着一个青蛙似的人,穿一身淡青西装,紧绷绷的,鼓着肚子在抽烟。见了彭年,他就像扳动了弹簧机关的小泥人儿,立刻跳了起来。烟卷儿地下一扔,脚一踹,呼鲁鲁吐了一口痰,对彭年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叶先生么?敝姓钱。”彭年忙和他招呼,看见他指上戴着肥肥的透绿翡翠戒指,胸前露出一条小指头粗细的赤金链。他说了一大堆倾倒仰慕的话:夸彭年是好学问,又能干;大少爷,又精明。他大声使唤堂倌换热茶,点香烟,又掏出记事傅,查出两个号头,叫堂倌去打电话;一面向彭年道歉,说糟蹋了你们大学生的宝贵光阴。一会儿堂倌上来说,两个地方都没这人。彭年想他大概在路上了。钱先生也说,一定快到了,他们不妨先点起菜来。好在两人谈得挺热闹。钱先生满肚子商业新闻,小报消息,杂拌着对彭年的恭维,称他未来的经理,厂长,行长,又问他几时留洋,问他某某“大亨”近来怎么,好像彭年已经是“大亨”之一。彭年虽觉有些儿反胃,却不过他的好意,并且谦虚得也累了,只把他太肥厚的恭维大口的吞。菜来了,朱先生还没到。两人正踌躇,门口探进一个头来。不是朱先生,即是方才的瘦长汉子。“嘿!老俞!”钱先生也认得他。俞先生笑得一口牙齿闪着光。"你们俩!”彭年忙又跟他招呼。俞先生看着热气腾腾的菜,忙说:“吃呀,吃呀,我不耽搁你们。”彭年和钱先生同声说:“不忙,我们还等人。”他们说,朱先生立刻就来了,再等他一会。“朱栋臣么?”俞先生哈哈大笑了。等他呀!你们还是先吃吧!”他附着钱先生耳朵说了几句话,回过脸对彭年翘起食指,挤挤眼睛道:“对不起啊,不敢教坏了你!”惹得彭年不好意思,像幽居深闺的小姐听见了袓话,讪讪的红起脸来。钱先生一脸正经,正经得一对青蛙眼睛越发凸得出了。他十分慨叹地摇摇头嘿了一声。又问那瘦子:“你看见的?”“嗳!我才打那儿来!”钱先生皱着眉头,好像很失望。他强打精神似的对自己说了声“好,好,”举起筷子,对彭年道:“咱们乘热吧。”筷子夹,匙子舀,斟酒,换茶忙着让叶先生吃。“今天能认识你叶先生,就够快活的。生意经,忙什么!”他又鼓起兴致来。俞先生又凑热闹,说他们那边桌上有好酒,这儿菜又做得好,今天大家开怀喝个痛快。桌上本来摆着三份碗筷,俞先生强不过钱先生的盛意,就留下抵了缺。彭年能喝两斤黄酒,不醉。今晚还没喝满斤半,酒都装在头里似的,已觉重得载不起,昏昏沉沉,右太阳穴一条筋微微抽搐得痛。他们俩还尽灌他,又一杯,又一杯两人勒起西装袖子,大声猜拳。彭年觉得自己沉浮在热腾腾的烟雾中,一阵阵闹哄哄的声音,像浪头,一浪又一浪,把他越打越远。远远的隔着烟雾,他看得见钱先生的两眼泡一鼻尖闪亮着灯光,俞先生的一排牙齿在光里闪烁。彭年的头直往椅背上沉,还听得他们犬吠也似的嚷,怪声的笑。他心里想,认真我会醉?他合上了眼睛。模模糊糊,记得他们俩扶他下搂,扶他上双人的三轮车,又在什么地方给他喝茶,再以后便完全不知道了。彭年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空屋的地上。太阳光从一扇天窗里照下来,斜斜的一柱灰尘,悠闲地在飞舞。屋子收拾得还干净,空洞洞没一些家具,只有一条草褥,一床被,被,居然也干净,红点子洋布面,白布被单。旁边一个大热水壶。方报纸上有一个面包。彭年立刻清醒了。赶忙坐起来摸摸口袋里的戒指手镯,当然没有了。旧手表还在腕上,停在四点半。皮夹没有了,皮鞋也给脱了。对面暗取里,两扇窗虚掩着。彭年先去推窗,离窗三四尺,一道高墙挡着,和旁边的墙,砌成一个扁狭的深井,有六七层楼那么深。他伸出头望下叫喊一声试试。那声音却回上来,轰隆隆的。他回头看看那扇门,明知打不开,不死心还去试试。门非但锁着,门钮上生满了锈,好像几十年没人摸过了。门缝里张出去,外面亮,隐约可见堆着许多废铁。好像有一个升降机的铁栅门,门口堆满了生锈尘封的铁条。显然这栅门是久废不用的。彭年回到草褥上坐下,拍着袜底的灰,忍不住笑起来。太奇怪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笑声落在空洞的房里,立刻被静寂吞没了。彭年忽然害怕起来。虽然是白天,只觉四周阴森森的,除了那一柱阳光中悠闲飞舞的轻尘,好像亲切地和他作伴。彭年看着阳光,不知道是上午下午。也不觉得饿。热水壶里的水,不烫也不冷。他抱起瓶子,喝了几口。背靠着墙,手抱着膝,细细盘算:难道一个戒指一只镯子值得人家费这些心思把他关起来么?难道他有什么仇人么?难道他父亲竟那么阔,值得绑他票么?除了已经结婚的哥哥姐姐,他还有五个弟弟妹妹。绑他干吗?想了一会,渐渐平静些,彭年觉得还头晕,又喝了些水,心上想:“怕他们!总不成要害死我!与其坐牢似的闷守着,不如睡觉。”彭年本来会睡,这时候费了大劲儿才清醒,一不费劲,放倒头、闭上眼就睡熟了。彭年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忽然一个念头,从睡梦中透入他的意识,快刀似的把他的梦割断。“我不从窗里进来,不从门里进来,难道从墙里进来的?”他这样想着,睁开眼睛。屋里漆黑;染黑了的静寂,有斤两似的压着他。彭年立刻觉得屋子里还有别人。他屏住呼吸,尖着耳朵听。没一点声息。黑暗变成了活的,黑暗生着眼睛,守着他。彭年从没有这般害怕过。他动都不敢动,只把两手抓紧了身上的被,大睁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彭年想:“是我自惊自怕么?”他扪着墙坐起身,鼓足勇气,使大劲咳嗽一声。黑暗里,一声轻轻的咳嗽答应他。彭年一跳站了起来,挑战似的再咳一声。听见轻轻一笑,是女人的笑声。彭年厉声道:“谁?!”“哦!好凶呀!”柔和的声音,带些讥讽。“你是谁?”“来救你的。”这不是开玩笑么?彭年冷笑了。他说:“多谢。我这儿很舒服。”脚步移近了,暗中飘来一阵香,一只手摸索着碰到彭年的肩膀。这人两手抱住他胳背,小声说:“我说的是真话。”彭年好像记得这香味。他伸手去摸她的手腕,光光的,并不戴一丝镯子。她立刻捉住了彭年的手,低声道:“别动。”又把嘴唇贴近彭年的耳朵道;“当心!这里还有别人!”彭年还以为是防別人知道他们要逃走,没提防自己一双手被这女人紧紧的缚住了。待要挣扎,记起她的话:“还有别人。”原来这是恫吓。也罢,听她安排吧。手缚住了,又叫他闭上眼睛。她用温软的手心抚摸他的眼皮,按上一块绒布似的东西,一个膏药贴上左眼。同样,右眼也贴没了,还替他戴上一副遮风眼镜。她捧住彭年的头,很关切的问:“觉得怎么?”彭年没好气的只能笑了。他说:“舒服极了!”平心说,彭年有几分感激她。她掖着彭年走了几步,摸索一会,叫他坐下。彭年预备坐下地去,却撞在一张凳上,他没有跨过门槛,没有踢到任何障碍,难道已经走出了这间空屋子?女人蹲下去替他拉挺了袜子。替他拂拭袜底的灰土,然后替他穿上皮鞋,系好鞋带。扶起彭年,很高兴的笑道:“走吧。”他们走了些平路,渐渐儿难走了。女人一手扶住他胳膊,一手围住他腰,叫他跨,叫他低一级,高一级,拐了许多弯。后来她停步说:“慢,这是楼梯。”很陡的楼梯,每十几级便拐个弯,转得彭年头发晕,脚一滑,差些儿摔下去。那女人一把拉住他,两人都坐下地,免得往下滚。那女人喘息着笑起来。彭年恶狠狠的问道:“那么乐么?”她不回答,也不再笑,站起来扶着彭年,慢慢地往下爬。好容易跨下末一级楼梯,踏着破碎的水泥地,高一脚,低一脚,转东又转西。后来他们跨出了门槛,走在泥地上。晚风吹在脸上,好像已经走出了房子,路又平了。彭年这时又注意到这女人身上的香。挨近了。辨得出发香粉香。紧偎着她的身体,彭年能觉到温软。他忽然停步道:“我知道你是谁。”女人轻轻的笑了,笑得真乐。彭年不耐烦道:“叫你领我搬家?还是叫你送我回去?”女人止了笑,拍着他手背道:“别响,后面有人。”彭年不信后面有人。他没听见后面有什么声响。可是他不冒险,也不必跟这种人说话。两人紧挨着慢慢地走,像一对情人。走了不知多少路,女人站住了说:“好吧,这儿分手,她把一包东西塞在彭年口袋里,笑着拍拍那口袋说:“別追究了。”彭年想:“好便宜!”他鼻子里笑了一声。女人凑近耳朵,低声急促地说:“后天下午五点,公园门口电车站等我。别招呼。”“我又不认识你。”彭年说,女人不回答,只轻轻一笑。她抽开缚住彭年双手的带子的结,叫他慢慢儿自己解,别嚷也别动,一面扳下彭年的脸,把自己的脸颊一偎,转身便跑了。彭年把两手扭着扯着,渐渐儿带子松了,脱出手来,拉下眼镜,揭下膏药,舒服得像脱了一层壳。彭年发现自己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站在一堵高墙外面。他定一定神,随脚跑了一段路,就转入热闹些的街上,还有三轮车载着客人在街上跑。口袋里摸到自己的皮夾,还有一个纸包,软的裹着硬的。难道是原物?越摸越像。他这时像惊弓之鸟,不敢在街上抖开看。走了些路,雇到一辆三轮车,坐上车,战战兢兢的摸出来,撕开些纸,剥开棉花。昏黑中,光闪闪的,可不是原物!他将信将疑。难道他们已经假造了同样的一对?可是他们何必假造?彭年越想越不明白。难道真是那女人救了他?那么,她不是同党,又怎么会拿到这些东西呢?要是东西换了假的,怎么向舅妈交帐?更要紧的,这事怎么向家里说?彭年不会撤谎,没开口先就脸红。怎么办呢?离家不远。他忽然想到眼圈儿上准有膏药的黑痕,忙摘些棉花?耐心地把眼圈擦了又擦,免得戴了幌子回去。到家已经半夜两点多。家里人除了几个小的孩子谁都没睡。他们听见声响,见是彭年回家,都七嘴八舌的急要知道究竞。彭年一听他们问话,就知道事情已经闹开了。失踪了一天一晚,当然令仪要把实情说出来。于是彭年的父亲立刻报了捕房。他母亲立刻通知舅舅。(可见姑嫂间的敌意!)舅舅舅妈吵得要离婚。彭年忙把口袋里的纸封当众解开。灯光下,这戒指,这手镯,谁都认识。大家惊喜的问怎么回事。彭年要开口,忽觉得不能据实说,他预先想不出一句谎话,这时好像现成在口边。他笑道:“那些混蛋!想把我灌醉了,哄我贱卖。我就装醉,睡他一天一夜!他们还看住我不放走。我乘他们打牌,溜了回来。”父亲放了心,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不是真醉,何必睡一天一夜?”彭年也不辩。母亲已经急慌了,幸喜只是一场虚惊。她庆幸不已,再没心扬埋怨儿子了。彭年发现这个谎话意外的成功。第二天吃完饭,彭年说要去看令仪。但是他先找到朱家,那家人很奇怪,说不姓朱。主人主妇都在家,他们是多年老房客,并不知道什么姓朱的。彭年没奈何,一肚子纳闷,去看令仪。他好容易应酬完了陈伯母,便把经过从头到底告诉令仅,问她这算怎么一回事。令仪道:“一个很普通的骗局。”彭年觉得扫兴,强笑道:“当然可是,为什么又把东西还我呢?”“也许害怕了。”彭年摇头说不会。他想来想去,没有别的解释,照他猜想,那个女人,大概是个女侦探,讲侠义的那类人。令仅噗嗤一笑,手里一杯茶,都泼溅在身上,忙用手绢去拂拭,彭年羞恼了,赌气说:“你笑,你笑。天下竒怪的事多呢!我一个同学的姊姊就是要学做侦探的。学骑机器脚踏车,开手枪,跳电车,化装,钉梢,和坏人混在一起!”令仪淡淡一笑道:“romanesque!”“什么?”彭年不爱听她卖洋文。“洋文儿不懂。”他使气说。“不是么?不像浪漫故事么?”令仪抿不上嘴,又笑起来。彭年不服气,愤愤地争辩:“我亲身经历的事,我哄你不成!你自己没经过,就说是假的!浪漫故事!”他气恼得坐不定,站起身,大踏步走到窗口,又跨大步回到原处,气呼呼的坐下。令仪笑着解释,并不是不信他,不过那女人要不是同党,为什么蒙他眼睛?这句话彭年回答不来。他所说的也不过是猜想,无论如何,经过的都是事实。不料人生能这般新奇有趣。令仅书虫,难道新奇事只能在浪漫故事里找吗?他不甘心。电车站约会的事,彭年不愿意告诉她,免得她再笑他“浪漫故事调儿”。他随口说声:“老时候再见。”带三分赌气回家。巴不得到了约会的时候,彭年早在电车站等了。正是最拥挤的下午五点钟。公事房出来的职员,下课的先生学生,疲倦又焦急,站立不定的等车来。彭年很退让地看电车载走一批,又是一批。他心虚怕人家看透他在等人。(他自己还确不定等谁。)东西张望,只见转角处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可不就是她!穿着深裥藏青短裙子,白西装衬衫,短袜子,平跟鞋。她挟着两本书,雪白的皮肤,不搽一些脂粉,嘴唇也不涂红。她毫无兴趣的对彭年看看,站在一个胖女人旁边。彭年偷眼看她,越看越疑惑起来。是她么?只十六七岁?她头发随便地披着,她的嘴弯弓一般,她眼镜是这般沉静的么?都记不真了。好像她颔下有个涡,可是她略略别转了头,似乎觉察彭年在偷看。假如约彭年的就是她,为什么不撇个眼风?可是第一眼见她,彭年毫无疑惑的认识。车来了。这女孩子很轻捷地挤上车。彭年不及思索,忙也挤上去,却又立刻后悔,怕眼错了人。约他的,会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么?过了四五站路,车还没停,她挤近门口去,看见彭年还看着她。她垂下眼皮,弯弓似的嘴角微微一动,像笑不是笑。彭年心上万分狐疑,不由自主地又跟她下车。她从热闹的大街转入稍为僻静的小街,走入一家小小的饭店,直往楼上跑。女学生这时不回家,上饭馆?彭年大了胆子,立刻跟上楼去。她掀起布帘子,走进一间仅有的小房间。彭年跟脚也钉进去,这女学生回过身,把两本书往桌子上一扔,对彭年眉一掀,眼一亮,很乐的笑起来。彭年记得这笑声。她演戏似的对彭年一鞠躬说:“请问先生贵姓?”彭年先给她搅傻了,听她这一问,也想着了回答。他说:“小姐,好像哪儿见过。”她两眼跳闪着顽皮的笑,皱起精致的小鼻梁,做个怪可爱的鬼脸。两人都笑起来。这时堂倌进来倒茶,问吃什么。女孩子立刻敛了笑容,很斯文地坐下。这是个尴尬时候,点心太迟,晚饭太早。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彭年问她吃什么,她说这里头一次到,不知有什么可吃。两人胡乱点了几道菜,打发走了堂倌,对坐在小桌子两面。彭年替她斟杯茶,看定了她的眼晴笑道:“现在咱们认识了么?”她摇头半笑半正经地说:“怕你认错了,当我坏人。”彭年急道:“我那么糊涂么?我要疑心你,会-个人来么?”说着,他忽然想,她不肯招呼,是怕他疑心?怕他会带了别人左捉她吧?他心上疑惑起来。“可是,你为什么来了?”她微微眯上眼,猫候耗子似的看着彭年。“第一,要谢谢你。第二,我不明白”她嘴一堵,双肩微微一耸,受了冤屈似的睁着怨望的眼睛道:“我明白么?我不过偶然多事。你要真心谢我,就别对我追究。除非是疑心我。”彭年不很真实地说:从来没疑心她,只是事情太离奇了。女孩子说:“你相信我,就听我这一句话:管他离奇不离奇,別再问;别再找上那些人。他们再碰见你,不饶你。”彭年道:“当然。”他心里想:“我也不饶他们呢!”“并且,人家要是知道你东西没丢,知道我混在里面,你就对不起我了。”她诚恳得脸上老了十年。彭年好像明白了,暗想:“是她把东西偷给我的?”彭年不想再追究了。他很爽气地说:“好,我听你的话。”“一定?”“我再也不问。我再不找那些人。再也不!”她立刻笑了,伸出手,摊开手心。彭年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作势向手心唾了一口,和彭年拍一掌。彭年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两个人孩子似的乐。不知谁把一杯茶碰翻了,女孩子用手把桌上汪着的茶抹下地去;湿手不用手绢儿擦,只对手心吹气,要吹干它。彭年掏出大手绢来把她这只手裹住乱揉,问干了没有,她要缩回手,彭年捉住不放,涎着脸道:“我冒眛得很,还没问过尊姓。”她笑笑不回答,“可是我知道芳名。”彭年调皮地笑着说,“梅,梅小姐。”她立刻缩手道:“谁说的?”“那天,在那间客堂里头一次见你”“噢!”她放下了心。“可是并不是梅花的梅。是五月的梅:M-AK-Y。”“洋名儿!”彭年又奇怪她在哪儿念书。她的确像一个学生。“先生起的?”她点点头。彭年想:这孩子一定背着家里在外面胡闹,也许跟他一样,不安分读书,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他好奇地问:“在什么学校念书?”她笑笑。不肯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笑笑。彭年要看她的书。她抢过书坐在身下说:“要査问我功课么?我考零。”这时堂倌已经送进饭菜来。布帘子外面,好像有了一二个顾客。他们也觉得饿了。梅抢做主人,夹菜让彭年。彭年抢做主人,道歉菜不好。两人痴笑乱谈,把饭菜都吃个精光。彭年说,从没吃得那么香。梅说,从来没那么乐。他们互相看着,毫无掩饰地各从各人眼里望到心里。笑渐渐凝成爱恋,停滞在两人眼睛里。梅全无羞涩,霎霎眼笑了。她问彭年:“今天乐么?”彭年不觉叹了一口气。梅觉得他可笑,问他干吗?彭年也说不上干吗,只问她几时可以再见。梅想了一会,脸上的孩子气全没有了,微皱着眉,也叹了一声,慢慢地说出一个地名。下礼拜今天,下午三点半,彭年可以去找她。那是她好朋友家。可是别的时候切切不能去。并且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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