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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姚雪垠.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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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姚雪垠.docx

    长夜姚雪垠第01章2第02章5第03章8第04章13第05章16第06章20第07章22第08章25第09章29第10章32第11章36第12章39第13章42第14章43第15章46第16章50第17章53第18章56第19章60第20章64第21章66第22章71第23章75第24章80第25章83第26章87第27章92第28章96第29章101第30章106第31章109第32章114第33章117第34章121第35章124第36章130第37章133第38章136第39章138第40章142第41章145第42章149第43章152第01章一九二四年的冬天,从伏牛山到桐柏山的广大地区,无数的田地已经荒芜。那些幸而没有荒芜的田地里,麦苗像秃子的头发一样,活得非常的勉强和无聊。树叶早已在霜风中落净,一眼望去,到处是单调而荒凉的赭色土地。从平汉线的驻马店通往南阳的三百里官路已经荒废,常常有枯草埋没着深深的车辙。官路旁的村落大半都成了废墟,剩下些烧红的墙壁映着蓝天。井沿上围着荒草。碾石上长着苔藓。有的村庄还没有全毁,但大部分的房屋用土坯堵塞着门窗,主人不知道哪儿去了。一个早饭时候,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白色的太阳忧郁地俯瞰着原野,枯草和麦苗上掩盖着一层白霜。小麻雀坐在灌木的枯枝上,好像耐不住饥饿和严寒,偶尔啾啾地叫几声,更增加荒原上的凄凉情味。不知从远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两响枪声。小麻雀突然一噤,随即一切都沉寂下去。当枪声响过不久,官路上出现了一群奇怪的远路客人,其中有四个学生,一个类似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另外还有两把小土车,那是专为两位年纪较小的学生坐的。他们一面匆匆地向前赶路,一面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两个推土车的山东大汉,急促地喘息着,从嘴里不断地喷出白气。这时,村庄中剩余的农人正端着稀饭碗,瑟缩地蹲在路边的太阳光下。大家都非常沉默;老年人的咳嗽声,孩子们的吸进鼻涕声,和喝稀饭的呼噜声互相应和。当这一群客人从村边出现时,他们惊异地抬起头,端详着客人的服装和神情,好像发现了一个不能理解的严重问题。他们纷纷地从地上站起来,对走过面前的客人打着招呼:“歇一歇,吸袋烟吧!”“请喝碗稀饭吧!”虽然他们的声音表面上同往年一样的朴实和亲切,可是骨子里却满含着恐怖和关怀。他们一面打招呼一面在心里问:“他们到底是哪儿的人呢?难道不晓得这条路上的情形么?”等客人走出村庄后,他们就拿这些过路的“洋学生”作话题,纷纷地谈论起来,因为差不多半年以来,他们就没有在这条官路上看见“洋学生”和远路人了。被善良的农人们所关心的这群客人,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所经过的地带是多么危险,不过除此外又有什么道路可走呢?三天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死亡的威胁中,只好听受着命运摆布。在这条官路上,他们已经好几次看到横陈在路旁的、被土匪杀害的尸体,也时常听到稀疏枪声。如今这奔回故乡的长途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半,再有三天或四天就可以脱离了危险地带。每天晚上住店时,他们所听到的都是些恐怖消息,不是说某地方又烧了几个村庄,便是说某村庄又打死了多少男女。有时他们简直不敢向店家打听消息,甚至对店家也抱着很大疑惑。有时他们刚刚走过不久,土匪将他们后边的旅客劫杀;有时又恰巧土匪将前边的旅客劫杀完毕,他们幸运地从出事的地点通过。这些毫无把握的幸运不仅不能解脱他们心上的恐怖,反而更增加对前途的恐怖和忧虑。他们是多么地想一步就跳到故乡,但是这条长途是多么地不易走呵!“我说,芹生,”一个叫做胡玉莹的廿三岁的青年,终于打破了沉默说起话来,“那个家伙我越想越发疑,你看会不会出岔子?”陶芹生一直皱着眉头,胡思乱想着。他是一个神经质的青年,敏感,多疑,容易陷入绝望的忧虑之中。自从打信阳逃出以来,不管白天多么辛苦,他没有一夜不是惊心吊胆的不能安眠。他虽然比他的弟弟菊生只大三岁,可是对兵和匪的事情远较菊生了解的清楚。菊生刚满十四岁零两个月,完全是一个活泼天真的小孩子,把冒险当做游戏和英雄事业,死的威胁只能引起他一种漠然的害怕。只要别人不提醒他土匪是多么残忍,他反而很希望能遭遇一次危险,看一看土匪到底是什么样子。芹生很爱他的弟弟,假若不是同菊生一道,他也不会像如今这么操心和害怕。一时一刻,他都在设想着种种不幸的事情降临,准备着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弟弟的平安还家。正因为他想得太多,晚上不是失眠便是被噩梦缠绕,此刻他的脑壳里像满塞着潮湿的木片,胀得发疼,对于胡玉莹的话一点也没有听见。“芹生!芹生!”胡玉莹靠近一步小声叫。“我怕那家伙不是好人,说不定会是个眼线。”“我也是这样想,”陶芹生蓦然转回头来说。“我早就疑惑他不是个正经家伙,没有敢说出口来。刚才他一往那条小路上走去,我越发觉得奇怪,所以才催你们赶快走。”“你们说的谁?是那个昨晚间跟咱们住在一个店里的家伙吗?我也看他有点来路不明!”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插嘴说,脸色发白,声音禁不住有点微颤。胡玉莹肯定地补充说:“刚才的枪声就是从他去的方向传过来的”“不要管他!”陶芹生像下紧急命令似地喘着气说:“我们赶快走,越快越好!”两把小土车落在他们的背后约摸有一箭远,陶芹生和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焦急地转回头来,催促推车的放快脚步。坐在土车上的陶菊生正观望着荒凉的隆冬原野,这景色他仿佛在什么小说上曾经读过,从他的天真的心头上生出来一些捉摸不定的诗的感想。一听见前边的喊叫声,又看见他们的惊慌神情,陶菊生和另一位姓张的小孩子蓦地跳下土车,向前跑去。姓张的孩子拉着那位中年商人的袖口,害怕地咬紧嘴唇,不敢问到底要发生了什么事情。菊生明白了大家害怕的原因之后,他虽然觉得他们对那位怪人物的猜疑未必可信,但心上也多少有点紧张。他一面跟随着大家匆匆赶路,一面幻想着他们突然被强盗拦住的情形,在心上创造着惊险故事。忽而他幻想着在强盗的射击中勇敢地逃脱;忽而他仿佛看见他和同伴们都被土匪捉住,他微笑着一言不发,对腿肚上洞穿的枪伤仅只淡淡地瞟了一眼;最后,他仿佛看见母亲像疯了似地在旷野嚎哭,野风吹散了她的苍白鬓发。看见这最后的一个场面,他的心顿然间充满凄酸,两只大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二哥!”陶菊生为要解脱心上的凄酸,眼睛望着旷野说,“我想是不要紧的。咱们吃早饭的那个镇上还有民团,前边十几里路是郭集,听说也有军队驻防,只要走过去这个坡子就好了。”“民团跟军队有啥用?”芹生忧愁地回答说。“现在的民团跟军队都靠不住!他们白天是民团跟军队,晚上就是土匪;穿上二尺半是民团跟军队,脱下二尺半就是土匪。”“对啦!”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接着说。“荒乱年头,军队跟土匪通着气儿。要不是土匪跟军队通气儿,土匪会能够闹得起来?”又一响枪声从刚才的方面传过来,使他们的谈话突然中断。他们惶惑地向枪声传来的方面望去,只能望见还没有消尽的白雾笼罩着起伏的丘陵,远远地接着天边。除此之外,就是些包围在薄雾中的村落影子,静悄悄的,像死去了一般。大家不约而同地又想起来那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黑青、眉目间带着凶气,有一个阴狠的鹰鼻子,穿一身黑色衣服,腰里束着蓝布战带,自称商人而实际不像商人的可疑人物。于是,他们每个人的心被恐怖的黑手捏得更紧了。第02章半个多月以前,吴佩孚正指挥直系军队在山海关和九门口一带同奉军鏖战,不提防冯玉祥从察哈尔回师进入北京,拘留了大总统曹锟,断了吴佩孚后路。吴佩孚从秦皇岛经海道到武汉,逃回河南,希望重新组织力量作战。由于奉军和国民军的继续压迫,使他不能在郑州和洛阳立住脚步,于是他就带着留守在河南的残余部队,顺平汉线向南撤退到信阳一带,打算到不得已时退入湖北。吴佩孚一到信阳,信阳立刻充满了战争空气:城里和郊外驻满了乱兵,车站外的丘陵地带掘了战壕。住在城里的地主和商家纷纷逃往山中,乡下的土匪也立刻猖獗起来。这次大战在我国现代史上称为第二次直奉战争。陶菊生兄弟和胡玉莹在信阳读的是一个教会中学,坐落在西门外的狮河北岸,校长是一位美国牧师。因为战争局势的紧张和军队的纪律败坏,学校解散了,他们从兵荒马乱中逃了出来。从信阳回他们的故乡本来有一条捷路,靠着大别山和桐柏山的北麓漫向西北,有五百里出头模样。许多年来这条路完全被土匪遮断,没人敢走;也慢慢被人忘记。另外一条路绕得最远,是从许昌到南阳的那条官道,平常虽然也土匪如毛,但能够通行的机会比较多。如今许昌那一带发生战事,这条路也被隔断,因此他们只好赌着运气,走驻马店往西的这条没人敢走的荒废官路。离开信阳的时候,平汉线南段的客车已经不通,所有的车辆都是连明彻夜地运输军队。他们随着些难民一道,顺铁路徒步北行,遇着小土车就雇来坐一站两站。中途也曾经遇见运煤的铁皮车,他们向站房买了车票,站在空铁皮车厢里,上边飘着雪花,北风呜呜地吹着,冻得他们几乎死去。每天晚上,在日落前赶到较大的车站上,住在教会的礼拜堂内。教堂外常常彻夜听见乱枪声,打门声,啼哭声,都是乱兵在奸淫抢劫。离开驻马店以后,他们所走的是一种更阴惨的地狱世界,教会失去了她的保护力量。个过,在这样的苦难时代,活着本来就等于冒险,不冒险又怎么办呢?在恐怖中他们拼命地向前赶路,谁都不敢多耽误一分时间。当他们翻过了一道浅岗时,望见那驻有民团和军队的叫做郭集的市镇出现在岗坡下边,至多不过有四五里远。他们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关又快过了。陶菊生重又仰卧在土车上,很天真地编织着小说故事。那位叫做张明才的小学生,坐在士车上一声不响地吃着烧饼,并不是因为饿,而是由于他感到无聊。胡玉莹和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一边走一边闲谈,偶尔陶芹生也插进一句两句。将近中午的阳光温和地照着他们,那个穿黑衣服的怪人的影子也开始从他们的心上淡了下去。但正当他们不再警惕著有人会追赶他们的时候,有一个凶暴的声音从后边突然发出:“站住!”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个寒战,转过身子,发现有几个人托着步枪从岗上跑下来,相距不过二十丈远。“不准跑!动一步老子用枪打死你们!”另一个半沙哑的声音命令说,同时枪栓也哗啦响着。不管陶菊生刚才幻想了多少冒险故事,此刻也如同别人一样,茫然失措地听从着土匪的命令。不过他的腿没有打颤,并且还故意露出镇静的笑容。他转了一下头,向同伴们瞟了一眼,恰巧和芹生的惶恐的眼光碰在一起。“别说我们是上学的,”他听见芹生对他悄悄地嘱咐说,“就说是在吴佩孚那里”他把头轻轻地点一下表示明白,不让芹生再说下去,因为几个土匪已经跑到他们的面前了。“你们是干啥子的?”一个跑在最前的麻脸土匪喘着气问,声音像擂鼓一样的震击着人的耳膜。旅客们几乎同声回答说:“我们是”“不准扯谎!”一个麻脸的土匪吩咐说:“谁扯一句谎,就给谁钻一个枪眼儿!”“一个一个地问他们。”第二个赶来的车轴汉土匪向麻脸的土匪叫着说:“先问那两个小家伙!”短粗身材,像车轴一样。第一个被盘问的是张明才。他骇得浑身打颤,眼睛里充满泪水,嘴唇搐动着吐不出一个字来。“快说!”车轴汉的土匪喝叫,“你不说老子一枪打死你!”“快说你家住哪儿,在啥子地方上学堂!”另一个刚刮过络腮胡的土匪催促说。紧拉着张明才的一只胳膊的那位中年人用哀求的声调说:“他害怕,你们让我说吧。我们是赊镇人。他在信阳第三师范附小读书,我在信阳帮人家做生意。近来信阳要打仗,生意歇了业,学校也解散了,他父亲托我带他回赊镇”“你说!”麻脸的土匪急躁的转向胡玉莹,大声命令说。“我是邓县人,在信阳信义中学读书,现在学校解散了,要回家去。”胡玉莹的话一结束,不等土匪开口问,陶菊生就跟着说他同芹生是亲弟兄,芹生在吴佩孚的第三师当学兵,他当幼年兵,如今军队给打垮了,只好换便衣转回家去。他还说如果大家喜欢要什么东西,可以随便拿去用,只要给他们留一点够吃饭的路费就行。他的话说得极其快,极其大方,孩子气的脸颊上一直带着笑。看见弟弟的勇敢和镇静,芹生也跟着胆壮起来,喃喃地帮菊生说话。土匪们想不到这个小孩子竟会是这样胆壮,使他们都不好意思对他拿出来凶暴态度,连那位麻脸的土匪也在肚子里点头称赞:“好,好,怪有种的!”他向弟兄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盘问的工作就算完了。第三师是吴佩孚的基干部队。“跟我们一道去,”麻脸的土匪态度温和地命令说:“去见见我们的管家的。”这一群不幸的旅客被土匪带领着重又翻过刚才下来的岗坡走去,像一群被驱赶的山羊一样。陶菊生兄弟几次试着同土匪们攀谈,希望能弄清楚他们的意图,都没有得到结果。翻过岗头又走了一里多路,土匪带他们走下路旁边的一条干沟,开始搜他们的钱财和衣物。那位新刮过络腮胡的土匪从小土车上找到了菊生的一件秋天穿的灰色大褂,赶快穿到身上,一面乱扭着身子端详长短,一面咧着嘴嘻嘻地笑,稍微有一点不好意思。那大褂只搭到他的膝盖下边,颜色又过于轻浅,男不男女不女的,惹得别的土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络腮胡却把这件孩子穿的灰色大褂珍贵地脱下卷起来,揣进怀里。一个年纪最轻的土匪从车上拿出来一本英文字典。因为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装订的怪书,他十分惊奇地问:“这是谁的?”菊生立刻回答说:“那是我的书。幼年兵也读书的。”年轻的土匪把书翻一翻,望着同伴们笑一笑,自言自语地叹息说:“这么厚的洋书!”随后他掂一掂它的轻重,就把它放回车上。土匪们搜索过财物以后,带着捕获的旅客们顺着一条小路向东南走去。刚才旅客们心上还保留着几分被释放的希望,如今这希望一步一步地幻灭了。看情形,这分明不是普通的所谓“截路”,但到底要把他们往什么地方带,是不是要把他们杀害在一个离大路稍远的荒僻地方避免招摇,叫他们无从推测。死的恐怖重又猛烈地袭击到每一个旅客的心上,使他们忽而想到故乡,想到家人和亲戚,想到死后种种,忽而又想到意外的救星思想是那么飘忽不定,就像是在做着噩梦一般。寂寞而忧郁的原野被一种神秘的氛围所笼罩,看不出一点动静,听不见一点声音,连地上的阳光也叫人起无限凄凉之感。又走了一刻钟模样,他们被带进一座被烧毁的农家小院。有一个商人装束的老头子在门外的地上躺着,一颗眼珠可怕地向外突出,暗红的血液混和着脑浆从鬓角流到地上,差不多已经凝结。院里站立着几个土匪,盘间着一位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菊生们进来时,盘问暂时停一停,大家都楞着冷酷的眼睛对他们上下打量。他们被驱进东屋,同一大堆刚被捉获的人们站在一起。屋门口有两个土匪端着步枪,满脸杀气,机警地监视着屋里的人。在人堆中站定以后,菊生的心中七上八下,不住地向院里观看,半信半疑地问着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吧?”就在这刹那间,一个奇怪的念头飘过了他的脑海。他想到假若他长有翅膀。带着哥哥从这房壳廊里飞出去,从云彩上飞回到母亲身边,那将是多么好呵!没有屋顶,仅存四壁,叫做“房壳廊”。“把他拉出去崩了!”麻脸的土匪在院里突然叫起来,一脚把那个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踢倒地上。“快拉出去,他准是一个探子!”“崩”就是枪毙。“拉出去!拉出去!”另外的土匪也愤怒地咆哮着。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哀哀地恳求饶命。他哭着说自己确实是一个手艺人,因为战事关系从驻马店逃出来,还说他家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娘没人养活。但不管他怎样哀求,怎样不肯从地上起来,终于被两个人拖出院外,一响沉重的枪声把他的哭声打断。当枪声响过后,跟着有一只乌鸦从村边的枯树上惊起来,用不祥的调子哑哑地啼叫几声,向空旷的田野飞去。“二哥,”菊生忽然仰起脸对芹生微微一笑,小声说,“想不到咱们会死在这里。”芹生向他的脚上踢了一下,使个眼色,禁止他随便说话。正在这当儿,麻脸的土匪走到门口来,命令他们说:“刚才来的远方朋友站出来!”菊生的心口禁不住跳了几下,向同伴们迅速地瞟了一眼。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紧拉着张明才的手,嘴唇颤抖得非常厉害,而张明才的脸色像蜡渣一般黄,眼眶里又充满了泪。芹生和胡玉莹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色,迟疑着不肯出去。被拘捕在一起的人们用恐怖而怜悯的眼光望着他们,特别望着菊生的可爱的脸孔,仿佛在叹息说:“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也要枪毙!”所有这周围的现象都差不多在同一刹那间映进到菊生眼帘,他立刻镇静地咬一下嘴唇,微笑着望一眼麻脸的土匪,拉着他的二哥大踏步从屋里走出,满不在乎地低声说:“好,让我走在前头!”第03章土匪们对于如何处置这几位“远方朋友”不露出一丝口风,带他们顺一条荒僻的小路向东南走去。走着走着,他们渐渐地明白了他们已经成了“票”,暂时也许不会死,但要过一段悲惨而可怕的日子,等候着家庭派人来讲价赎回。从语源上看,票就是钞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换取钞票,故江湖上将被绑架勒索的人叫做“票”。常常为说话时音节谐和起见,加上一个名词语尾,便成“票子”。有时为着同钞票区别起见,变成一个复合名词,便成“肉票”。在票的语根上加一个女性语头,便成“花票”。大股土匪中拘留票子的地方叫做“票房”,管理票房的头目叫做“票房头”。杀害肉票叫做“撕票”。一经猜破这命运的谜底,陶芹生立刻就想到他父母得到这消息后一定是束手无策,无钱来赎,而他和弟弟迟早免不掉一个一个地被土匪杀害。原来他们生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上两代不管男女都吸食鸦片,而父亲是在童年时代就开始上瘾。六年以前,大约是初冬季节,像死水一样的平静的乡下发生了匪荒,把他们祖上遗留下来的住宅,连佃户居住的房子一起烧光;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城内,六年来苦度着穷愁饥寒的日月。大哥小学未毕业就跑到洛阳当学兵,一则因为家庭没力量供他弟兄们同时读书,二则因为这正是丘八老爷横行霸道的时代,三则因为经过直皖战争和第一次直奉战争,吴佩孚的名字红得发紫。在河南这个封建落后的地方,很多出身于没落的地主之家的青年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又没有机会接触南方的革命思潮,多愿意到吴大帅的第三师“投笔从戎”。菊生小学毕业后,父亲也送他到洛阳去当幼年兵。先到洛阳当学兵的大哥已经看穿了第三师的黑幕,大哥竭力反对,托朋友将他送到信阳,进一个教会中学读书。芹生原是在湖北樊城读教会中学,因为要照料弟弟,这学期也转到信阳读书。第二次直奉战争发生后,父母对于大哥不知流过了多少眼泪,如今又要为他们两个小兄弟哭泣。但家中的经济情形是那么不好,纵然父母把眼泪哭干又有什么用?想到了这些问题,就像有一把刀子割着芹生的心,眼圈儿禁木住红了起来。芹生好几次向土匪们说明他同菊生确是亲兄弟,请求留下他,放他的弟弟回家报信,好让家人赶快来赎。菊生也要求留下自己,放哥哥回家报信。对于他们的请求,土匪们不是表示这事情需要看管家的怎么吩咐,便是表示不相信他们是亲兄弟。麻脸的土匪在他们两兄弟的脸上来回地打量几遍,露着黄牙笑起来,用非常肯定的口吻大声叫着说:“哼,龟儿子能相信你俩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虽然胡玉莹竭力替芹生和菊生证明,土匪们也决不相信。当芹生们恳求的次数太多时,车轴汉不耐烦地说:“好好儿走吧!你们对我们说的再多也是瞎子打灯笼,我们不能替管家的做主呵!”又过了一条小河和一个岗坡,土匪们带着这一群落难者走进了一座村庄。“你们把他们交到票房,”麻脸的土匪对他的同伴说,“我自己去对管家的报告一声。”于是他把步枪扛在肩头上,得意洋洋地唱着小调,向村子中心的一个大门走去,其余的土匪把票子带进了靠近的一个大门。菊生们被带去的是一座相当舒适的地主住宅,进了过车大门向左转是三间对厅,票房就设在对厅里边。一进院子,车轴汉活泼得像一个大孩子,一面走一面叫骂,几个“看票的”都给他骂得笑嘻嘻地从票房里跳了出来。“瓤子九我操你祖宗!”车轴汉望着一个白净面皮,手里拿着一根烟钎子的土匪骂着说,“来了几个有油水的远方朋友,你龟儿子尽躺在床上抽大烟,也不走出来迎接一下!”瓤子九快活地回骂他:“妈的,有我的孝顺儿子到官条子上迎接他们,何必再惊动老子的驾?刘老义鳖儿子到哪里去啦?”“官条子”就是官路,大道。路与败露的“露”字同音,所以黑话称路为条子。“老义到管家的那里去啦,我的乖乖。”车轴汉用枪托照瓤子九的大腿上打了一下说:“闪开,让远方朋友们进去歇歇腿,老子们也该去填瓤子啦。”“犯”和“饭”同音,“犯”字在土匪中认为是一个不吉利字,凡和“犯”同音的字都忌说。肚皮里边装有饭好像瓜皮里有瓤子,所以把饭叫“瓤子”,把吃饭叫做“填瓤子”。又引伸开去,姓范也改为姓“瓤子”,票房头瓤子九的本名就是范九。菊生们一进票房,首先映入眼睛的是靠左首的一群肉票。这一群共有十来个,有的在草上躺着,有的坐着,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人样。他们的憔悴的脸孔上盖满了灰垢,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夹带着草叶和麦桔片,白色的虮子在乱发中结成疙疽。他们的手都被背绑着,一根绳子把他们的胳膊串连一起,因此任成群的虱子在头上和身上咬,在衣服的外边爬,他们也只有忍受着毫无办法。他们拿黯淡无光的眼珠打量着新来的患难朋友,有的还用凄苦的微笑向新来者表示欢迎,但有的把眉头皱得更紧,脸孔上流露着严肃的表情,仿佛他们觉得这一群可爱的洋学生不该也落在土匪手里,特别那两位最小的学生深深地引起来他们的恻隐之心。看票的对于这一群“远方朋友”的采到都非常高兴,替他们找凳子,拿香烟,真像招待自己的朋友一样亲切。票房头瓤子九忙着吩咐人去向老百姓派蒸馍和面条给客人充饥。被派出的土匪刚走不久,他又派另一个土匪去催,并嘱咐要顶好的白面蒸馍。他虽然年纪在四十之谱,但为人很活泼,滑稽;爱同人开玩笑。在他下水蹚之前,他有个绰号叫“快活笼子”,如今因为“瓤子九”这名字也很有意思,原先的绰号就不再被人叫起。躺下去吸完了斗门上的半个烟泡,瓤子九又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靠着柱子,向胸前叉起双手,笑嘻嘻地盘问新来的“远方朋友”。他有一双一般人所说的桃花眼,年岁没有腐蚀掉这双眼睛的风流神情。当菊生报告他是吴佩孚的幼年兵以后,瓤子九拍着屁股向前边跳一步,探着身子,睁大一双含笑的眼睛大声盘问:原来徒步涉水叫做“蹚”,是北方的一个口语。引伸开去,到社会上混人物也叫做“蹚”,如“蹚光棍”,“蹚绅士”,“蹚土匪”。混得好就算蹚得开,混得不好就算蹚不开。在这部小说中,土匪都自称为“蹚将”,这大概是那时代那一带地方流行的江湖话。“你是幼年兵?你也到山海关去打仗了?”“我们幼年兵在洛阳留守,”菊生坦然说,“没有开到前线去。”“你会唱军歌不会?”“当然会。”“下过操么?慢步,正步,跑步,都练过?”“都练过。”“好,待一会儿填过了瓤子,我得考考你。军队的事情我不外行,你操不好我就教教你。”瓤子九笑着说,端详着菊生的脸孔,晃着脑袋表示不相信。停一停,他轻轻地拍一拍菊生的头顶,又开着玩笑说:“你这小家伙聪明胆大,到蹚将窝里来还要冒充军人呢!”随即他快活地大笑起来,很有风味的稀胡子随着他的笑声跳动,增加了他的滑稽神情。胡玉莹和那个中年小商人都为菊生的扯谎捏了一把汗。菊生虽然也知道说谎话终究不能够骗住土匪,但既然刚才在路上如此扯谎,如今也不好改口,将来的结果就只好暂不去管。他对于人生还没有多的经验。在他的眼睛里,瓤子九是一个有趣人物,瓤子九的部下也都不坏,单就大家对他们的亲切招待也可以看出在瓤子九的这个小团体中充满着江湖义气。在进到票房以后,芹生感到的是绝望的害怕和忧愁,而菊生所感到的害怕和忧愁都非常朦胧,甚至他对于这遭遇还起了一点好奇和新鲜之感。瓤子九一面快活地笑着,跳到一个躺着的票子身上走几步,又踢一踢另一个已经割去了一只耳朵的票子的头,转过身来对新来的“远方朋友”说:“再有几天他们不赎出去,就叫他们吃洋点心了。”这一个惨无人道的小场面和这一句威胁性的话,使菊生起一身鸡皮疙瘩。中年商人低下头轻轻地叹息一声,胡玉莹和芹生都面如土色,而小学生张明才骇得像傻子一样。但菊生的不切实际的浪漫性格,和他从故乡的野蛮社会与旧小说上所获得的那一种“英雄”思想,使他依然竭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他的神气是那么顽皮和满不在乎,使瓤子九和全票房的土匪们都把赞赏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这个娃儿倒很沉住气。”土匪们笑着说。菊生一半是由于饿,一半是由于他对于新遭遇不像别人一样的害怕和发愁,这顿午饭他吃得特别多。瓤子九拍一拍他的头顶说:“别作假啊,待一会儿还要看你下操哩!”菊生仰起脸来笑一笑,顽皮地回答说:“当然不作假,吃饱啦不想家。”吃毕饭,瓤子九真叫他先唱了两个军歌,然后又拔慢步。多亏那时的“军国民教育”,陶菊生能够圆满地度过了这个考试。“作假”就是“客气”,不过专指客人不肯尽量吃饱而言,不像“客气”一词可以随便使用。“你家里一定有几十顷田,”瓤子九躺下去烧着大烟说,“凡是到老吴那里当学兵的都是有钱的主户。”“主户”就是地主家庭。“既然家里有钱有地,又何必出外当兵?”菊生强辩说。“你们这班有钱的少爷谁不想作官呀?只要喝过墨水子,到老吴那里干三年五载,肩膀头上就明晃晃的!”指军官的肩章。瓤子九把烟泡一会儿捏扁,一会儿滚圆,最后滚成光溜溜的圆锥形,安到斗门上,欠着身子向“远方朋友”举一举烟枪,连说了两个“请”字,随即他一点不肯误时地重新躺好,让斗门对准火头,贪馋地吸了起来。他吸得那么写意,故意使吃吃声成一种活泼调子,而他的黄色稀胡子就随着迅速的节拍跳动。斗门上的烟泡吸光以后,他感到浑身舒服,松劲地抛下烟枪,闭着眼睛,大大地伸个懒腰,从鼻孔哼出来两股白气。过了片刻,他虎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向“远方朋友”说:“你们快点各人给自己家里写一封信,我叫推车的替你们送到。信上就说务必在半个月以内派人来赎,半个月以内不赎就要撕票。俺们的管家的名叫李水沫,来人就到这一带打听李水沫的杆子。”成股的土匪叫“杆子”或“捻子”。“可是我们是亲兄弟两个,”芹生恳求说,“请你替我们向管家的求个情,放我们一个回去。”“老弟,你这不是故意叫我在管家的面前碰钉子么?”瓤子九很和气地说:“别说你俩的面貌不像亲兄弟,即令是亲兄弟,咱们这儿也没有白放人的规矩。咱们这儿拉票子就是兜票子。不管家里几口人。一齐兜来,隔些日子不赎就撕一个,或割一个耳朵送回去。你们瞧,那边就有两个票割去耳朵,过几天还要他们吃洋点心呢。”菊生说:“家里接信后当然会派人来赎,不过我们家里太穷,”“看相貌你也不是没钱的孩子!”瓤子九跳下床来,走到他的面前嘱咐说:“你们在信上记清写一笔:来说票时要照规矩送小礼,每家的小礼是烟土十斤,盒子枪一打,金馏子一打。总之,越快越好,免得管家的生了气,话不好说。”为着票房中只有一张小方桌,这一群新来者就分开在两处写信。芹生和菊生被带到大门左边的书房去,其余的留在票房。芹生和弟弟面对面坐在靠窗的方桌旁边,桌上摆着笔砚和信纸。偏西的阳光凄凉地斜照在他们身上。窗外有一株半枯的老槐树,一只麻雀在树梢上瑟缩地欺嗽鸣叫。槐树旁竖着一堆高粱秆,旁边是一个盖着磨石的红薯窖。西风吹着高粱的干叶儿唰唰作响。兄弟两个同时都想起来在故乡常常听到的票子生活,据说土匪把票子的眼睛用膏药贴住,耳朵用松香焊住,口腔用手帕或棉花塞实,手和脚用铁丝穿在一起,就这样投进红薯窖或高粱堆中,纵然军队打旁边经过也无法知道。芹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提起笔还没有写出一个字,眼泪已经抢先落到纸上。菊生瞟了他二哥一眼,泪珠忽然涌出眼眶,但赶忙偷偷擦去,为的不愿叫看守的土匪瞧到。他忍着便咽小声说:“信上不要写得太可伯,免得娘要哭坏了。”第04章午夜,小河在星光下哗哗地流着。马蹄踏上河边的薄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像琴韵一般悦耳。从远远的上流传过来守寨人的稀疏的梆子声,稀疏的狗叫声,还可以隐约望见晃动的点点灯光。一阵尖冷的北风飒飒地吹过河滩,管家的骑的马振一下红鬃抬起头,迎着风怅然凝望,发一声萧萧悲鸣。为着一个病票没抬到,怕万一会发生事故,管家的命令杆子暂停在小河边上。五分钟后,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走近河岸,管家的在马上不耐烦地向身边的弟兄吩咐:“去,送那个害病的家伙回他老家去!”随即一个弟兄转身向河岸迎去,一面拉开枪栓,一面用低而沉重的声音向岸上叫:“(此足)住!(此足)住!”岸上的人们听见这叫声立刻上步,黑暗中有人擦一根火柴点起来一根纸烟。那个病票大概正发着高热,被抛到路旁的时候没有发出来一声哀哭。火光一闪,枪声响了,跟着一个沉重的物体滚下河岸。人马都以最大的静默倾听着岸上动静。片刻间,小河像咽住不流,而空气简直要在严寒中凝固成冰。当时土匪中忌说“停住”,拿“(此足)住”代替“停住”。“(此足)”的意义和“踩”字差不多,想系一声之转。“起!”管家的又命令说。“让票子走在中间,不要挤下水里去!”土匪中把开步走叫做“起”。带条的首先踏上了独木板桥,向后面投来个低声警告:“传!孔子上霜很滑,小心一点走!”土匪中把带路的人叫做“带条的”。土匪把桥叫做“孔子”,因为桥下有孔。“孔”字读去声。“传!孔子上霜很滑,小心走!”后面的人照样把警告传递下去,一直到队尾为止。过了小河,队伍在星光下的小路上扯得很长,前边的人们不时得(此足)住等待。约摸走了一个多钟头,经过一个有许多瓦房的大村庄。有一股土匪放着枪冲进村里,随即有两个麦秸垛和一座房屋燃烧了,火光向突然变得浓黑的天空乱伸舌头。沉沉的静夜被搅乱了咐庄里到处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原野上到处是慌乱的狗叫声;乌鸦哑哑地啼叫着离开树枝,结队向远处飞去。“爷们是李水沫的杆儿,大家都听着呵!”土匪在火光中大声喊叫。“限你们三天以外,五天以里,把片子钱如数送到。要是五天以内不送到,爷们再来时杀你个鸡犬不留!”当小股土匪进村里放火时,大队人马盘在村边的路上等候,向天上放几枪助助威风。催过片子后,集合到一起动身,又走了两个钟头模样,下弦月刚刚露出岭脊,他们才在一个相当大的村庄盘下。村中的地主们还没有腾好房屋,除少数有地位的首领之外,其余的土匪和票子暂盘在一个麦场里休息。因为月光被一排房屋遮住,麦场中只看见一堆一堆的模糊人影。纸烟的火星忽明忽暗,在人影中晃来动去。一个矮矮的黑影晃到场中心,对瓤子九悄声说了几句。随后,瓤子九匆匆地走到芹生面前,问:“我白天对你讲的事,你对你弟弟讲了没有?”“我还没有讲。”芹生说,赶快从地上站起来。“这是为着救你们,为啥不讲啊?你现在就对你弟弟讲吧,三少在等着哩。”“好,好,我现在就对他说。”芹生回过头望着弟弟,发现菊生也正用惊愕的眼光望着他们。菊生的大眼睛是那么有神,虽然在昏暗的夜色中也看见两颗发光的黑眼珠滴溜乱转。对着弟弟的这双大眼睛,芹生迟疑了一下才喃喃地说:“片子”就是名片。当时土匪向某村或某家送一张名片(有时是一封信或一个纸条),上写着索款的数目和期限,叫做“送片子”。倘是零星土匪,不敢公然派人送片子,就在夜间偷偷地将片子贴在对方门上,叫做“贴片子”。到期限款未送到,土匪突然跑入村中,烧一些柴垛或房舍,叫做“催片子”。不到最后决裂,往往不伤害人命。“菊,白天票房头告诉我一件事”“啥子事?”菊生盯视着二哥的眼睛问,心口不由地跳了几下。“这事情关乎咱俩的性命,你可得听从我的话啊!”芹生几乎是用恳求的声调说,随后对着菊生的耳朵悄声地说了一阵。“就这样办吧?”他又恳求说,“为着救命,有啥关系?菊,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呵!”陶菊生低下头沉默片刻,忽然果决地抬起脸孔,用浮着泪光的眼睛向瓤子九和二哥望了一下,说:“好吧!”瓤子九快活地拉着菊生向麦场的中心走去,一边走一边叫着:“三少,他愿意了!他愿意了!”走到矮矮的人物面前,他吩咐菊生说:“这是王三少,快点趴下去磕个头,叫一声干老子哎,你这孩子,为啥不叫呀?口羞么?快,叫一声让我听听!”“不要勉强他,”王三少笑着说,“熟起来自然会叫的。”“跟你干老子去吧!”瓤子九把菊生推到王三少的怀里说。“妈的,你真是福大命大,一步登天!”陶菊生跟着王三少走出麦场时,麦场有一半已经笼罩着苍茫的月色。他说不出内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悲哀,最后向二哥和同伴们瞟了一眼,瞟见他们都在望着他,他的眼珠上立刻浮一层模糊的酸泪。王三少带他走进一座地主的大院落,一个肩膀上挂着步枪的大个子土匪领他们走进地主的书房。屋里的床铺已经摊好,火盆里燃烧着一堆劈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伕子蹲在火盆边擦着烟灯罩。王三少往床上坐下去,从怀里掏出盒子枪往烟盘旁边一放,擤一擤他的鹰鼻子,望着菊生说:“你冷不冷?快点在火上烤烤手,今儿晚天气干冷。”陶菊生靠着床沿,微笑着摇一下头,但他却忍不住把双手向火上伸去。“不冷就躺在对面陪我说话,”王三少和爱地说,“等填过瓤子再睡。”小伕子把灯罩擦好,安在灯上,从饭兜里掏出来镶银的象牙烟盒,打开盖子放在烟盘上,就走到外间去布置他自己的床铺去了。王三少躺下去开始烧烟,一面询问着菊生的年纪和家庭情形。菊生毫不畏怯地在他的对面躺下,回答着他的问话。由于太相信义父的亲切关怀,他天真地泄露出他同芹生原来都是在信阳上学。不过王三少对这秘密的泄露只微微一笑,并不表示出一点诧异,仿佛他早就晓得这秘密似的。停一停,王三少很感兴趣地问:“你俩真是亲弟兄?”“真是亲弟兄。他是我的二哥,大我三岁。”“大家都不信你俩是亲弟兄,因为你的眼大,他的眼小,你长的很好看,他长的很丑。”“亲弟兄不一定都长得很像。”菊生无法解释地笑一笑。“我大哥长的很白,俺俩都黑。”“要不是我把你要出来,”王三少打一个呵欠说,“再过半个月家里不来赎,他们就要先送你二哥回老家了。”一直到此刻,陶菊生才把屈身做人义子的耻辱看淡一点,衷心感激义父的救命之恩。几个钟头前所看见的小河夜景又鲜明地浮现眼前;那风声,水声,枪声和马嘶,也依旧清晰地留在耳边。他记得很分明,管家的只有一句若无其事的命令就结果了那个病票的生命,简直还不如杀一只鸡子费事。他到土匪中已经四天,移动了三个地方,每夜都看见土匪们杀人放火,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失掉了人性。如今他的生命虽暂时得到拯救,但将来的事情却无法推想。他担心家中没力量拿钱来赎,迟早他仍得回到票房,二哥的希望会变成更大的绝望。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乱起来,而且暗暗地酸痛起来第05章虽然陶菊生的生命暂时得到保障,吃饭和睡觉也比在票房舒服,但他的精神上却来了新的痛苦。干老子除头天晚上向他问长问短之外,平素很少同他说一句温存的话,好像经常怀着一肚子心事似的。菊生一看见他那双冷酷的眼睛,鹰嘴形的鼻子,就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物身体很坏,烟瘾很大,朋友很少,除掉睡觉和行军,差不多整个时间都躺在烟灯旁边。白天,菊生还可以同那位背套筒枪的大个子王成山一道在房间里或院里玩耍;一到晚上,如果不行军,就得躺在干老对面,直到深夜。他自小儿就在祖父和父亲的烟榻上躺惯了,爱看橙红色的烟灯亮儿,爱闻从灯亮上烤出的和从别人鼻孔中喷出的那种烟香。父亲也是每天要睡到下午起床,黄昏后才精神充足地有说有笑,所以往往利用宝贵的夜晚讲给他一段历史或一篇古文。如今他每次躺在干老子的烟榻上,看着同样的灯亮儿,闻着同样的烟香,心头上却压着没有边际的悲哀。童年的生活想起来空幻得像水上的浮烟,而未来是笼罩着一片暗云。从来到干老子这里的第二天早晨起,他就知道了他所获得的自由非常有限,在那个小伕子的眼睛里他仍然是个票子。当洗过脸之后,他正背抄手靠着门框向院里闲望,小伕子瞪了他一眼说:“不要背抄手!你来了好几天,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他骇了一跳,连忙放下双手,离了门框。在票房里他已经懂得了许多禁忌,如像玩耍的时候不准作跪的姿势,吃饭的时候不准将掰开的馍口对着别人,不准将筷子担在碗沿上,还学会了许多黑话。不过这些应该注意的规矩和黑话都是别的票或土匪用温和的态度告诉他的,从没谁像这位小伕子一样严厉地给他教训。当时土匪中的这些禁忌,可以作一个简单解释。不准背抄手,是因为背抄手和背绑着的姿势相似。玩耍的时候,不准作跪的姿势,是因为这姿势使人联想起被抓去见官和被砍头。不准将掰开的馍口对着别人,大概是避讳“对口”二字,“对口”就是“对口供”。不准将筷子架在碗沿上,也许这像是受某种酷刑(如压杠)的姿势或死的姿势。最伤害他的自尊心的,是吃过早饭后小伕子所给他的一个警告。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好像好多天没有看见过像今天这样鲜艳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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