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冯骥才：捅马蜂窝.docx

2023年冯骥才：捅马蜂窝冯骥才：捅马蜂窝 爷爷的后院虽小，它除去堆放杂物，很少人去，里边的花木从不修剪，快长疯了！枝叶纠缠，阴影深浓，却是鸟儿、蝶儿、虫儿们生存和游戏的一片乐土，也是我儿时的乐园。我喜爱从那爬满青苔的湿漉漉的大树干上，取下一只又轻又薄的蝉衣，从土里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团团飘舞的小蜢虫赶到蜘蛛网上去。那沉甸甸压弯枝条的海棠果，个个都比市场买来的大。这里，最壮丽的要数爷爷窗檐下的马蜂窝了，似乎倒垂的一只大莲蓬，多数金黄色的马蜂爬进爬出，飞来飞去，不知忙些什么，也许总有百十只之多，以致爷爷不敢开窗子，怕它们中间哪个冒失鬼一头闯进屋来。 真该死，屋子连透透气儿也不能，哪天请人来把这马蜂窝捅下来！奶奶总为这个马蜂窝生气。 不行，要蜇死人的！爷爷说。 怎么不行?头上蒙块布，拿竹竿一捅就下来。奶奶反对道。 捅不得，捅不得。爷爷连连摇手。 我站在一旁，心里却涌出一种捅马蜂窝的剧烈渴望。那多好玩！当我给这个调皮的欲望鼓动得难以抑制时，就找来妹妹，乘着爷爷午睡的当儿，静静溜到从走廊通往后院的小门口。我脱下褂子蒙住头顶，用扣上衣扣儿的前襟遮盖下半张脸，只需一双眼。又把两根竹竿接绑起来，作为捣毁马蜂窝的武器。我和妹妹约定好，她躲在门里，把住关口，待我捅下马蜂窝，抓紧开门放我进来，然后把门关住。 妹妹躲在门缝后边，眼瞧我这非凡而冒险的行动。我起先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新奇战胜了害怕。当我的竿头触到蜂窝的一刹那，似乎听到爷爷在屋内呼叫，但我已经顾不得别的，一些受惊的马蜂轰地飞起来，我抓紧用竿头顶住蜂窝用劲地摇撼两下，只听通，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掉下来，跟着一团黄色的飞虫腾空而起，我扔掉竿子往小门那边跑，谁料到妹妹胆怯，把门在里边插上，她跑了，将我关在门外。我一回头，只见一只马蜂径直而猛烈地朝我扑来，似乎一架燃料耗尽、决心相撞的战斗机。这报仇者不顾一死而拼死的气概使我惊呆了。我抬手想拦住脸，只觉眉心像被针扎似的猛烈地一疼，挨蜇了！我捂着脸大叫，不知道谁开门把我拖到屋里。 当夜，我发了高烧。眉心处肿起一个枣大的疙瘩，自己都能用眼瞧见。家里人轮番用醋、酒、黄酱、万金油和凉手巾把儿，也没能使我那肿疮快速消下来。转天请来医生，打针吃药，七八天后才慢慢复愈。这一下好不轻呢！我生病也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以致消肿后的几天里不敢到那通向后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那些马蜂还守在小门口等着我。 过了些天，惊恐稍定，我去爷爷的屋子，他不在，隔窗望见他站在当院里，摆手招呼我去，我大着胆子去了，爷爷手指窗根处叫我看，原来是我捅掉的那个马蜂窝，却一只马蜂也不见了，似乎一只丢弃的干枯的大莲蓬头。爷爷又指了指我的脚下，一只马蜂！我惊吓得差点叫起来，慌张跳开。 怕什么，它早死了！爷爷说。 细致瞧，噢，原来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几只黑蚂蚁在它身上爬来爬去。 爷爷说： 这就是蜇你那只马蜂。马蜂就是这样，你不惹它，它不蜇你。它要是蜇了你，自己也就死了。 那它干吗还要蜇我呢，它不就完了吗? 你毁了它的家，它当然不愿饶你，它要舍命的！爷爷说。 我听了心里暗暗惊讶。一只小虫竟有这样的激情和志气。低头再瞧瞧那只马蜂，微风吹着它，轻轻抖动，好像活了一般。我不禁想起那天它朝我猛扑过来时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与毁坏它们生活的人拼出一死，真像一个英雄我面对这壮烈牺牲的小飞虫的尸体，好像有种罪孽感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那一窝马蜂呢，无家可归的一群呢，它们还会不会回来重建家园?我甚至想用胶水把那只空空的蜂窝粘上去。 这一年，我常常站在爷爷的后院里，始终没有等来一只马蜂。 转年开春，有两只马蜂飞到爷爷的窗檐下，落到被晒暖的木窗框上，然后还在过去的旧巢的残迹上爬了一阵子，跟着飞去而不再来。空空又是一年。 第三年，风和日丽之时，爷爷忽叫我抬头看，隔着窗玻璃望见窗檐下几只赤黄色的马蜂忙来忙去。在这中间，我突然看到，一个小巧的、银灰色的、第一间蜂窝已经筑成了。 于是，我和爷爷面对面开颜而笑，笑得非常舒心。我不由得暗暗告知自己，再不做一件损害旁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