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docx

2023年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 我写苏东坡的传记没有别的理由，只是想写罢了。多年来我脑中始终存着为他作传的念头。一九三六年我携家赴美，身边除了一套精选精刊的国学基本丛书，还带了几本苏东坡所作或者和他有关的古刊善本书，把空闲的考虑都置之度外。那时候我就希望能写一本书来介绍他，或者将他的一部分诗词文章译成英文，就算做不到，我也希望出国期间他能陪在我身边。书架上列着一位有魅力、有创意、有正义感、旷达任性、独具卓见的人士所写的作品，真是灵魂的一大补剂。现在我能动笔写这本书，我觉得很欢乐，单单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显明的特性恒久是一个谜。世上有一个苏东坡，却不行能有其次个。特性的定义只能满意下定义的专家。由一个多才多艺、多采多姿人物的生平和性格中挑出一组读者喜爱的特性，这倒不难。我可以说苏东坡是一个不行救药的乐天派，一个宏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挚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珈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但是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一提到苏东坡，中国人总是亲切而暖和地会心一笑，这个结论或许最能表现他的特质。苏东坡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改变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象天真的小孩这种混合等于耶稣所谓蛇的才智加上鸽子的温文。不行否认的，这种混合非常罕见，世上只有少数人两者兼具。这里就有一位!终其一生他对自己完全自然，完全忠实。他天生不擅长政治的狡辩和算计;他即兴的诗文或者指责某一件不合意事的作品都是心灵自然的流露，全凭本能，鲁莽冲动，正象他所谓的春鸟秋虫声，也可以比为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他始终卷在政治旋涡中，却始终超脱于政治之上。没有心计，没有目标，他一路唱歌、作文、评论，只是想表达心中的感受，不计本身的一切后果。就因为这样，今日的读者才观赏他的作品，佩服他把心智用在事务过程中，最先也最终保留替自己说话的权利。他的作品散发着生动活泼的人格，有时候顽皮，有时候庄重，随场合而定，但却恒久真挚、恳切、不自欺欺人。他写作没有别的理由，只是爱写。今日我们观赏他的著作也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他写得好美、好丰富，又发自他天真烂漫的心灵。 我分析中国一千年来为什么每一代都有人真心崇拜苏东坡，现在谈到其次个理由，这个理由和第一点差不多，只是换了一个说法罢了。苏东坡有魅力。正如女人的风情、花朵的漂亮与芳香，简单感受，却很难说出其中的成份。苏东坡具有卓越才子的大魅力，恒久教他太太或者最爱他的人操劳不知道该佩服他大无畏的志气，还是该阻挡他，免得他受损害。明显他心中有一股性格的力气，谁也挡不了，这种力气由他诞生的一刻就已存在，顺其自然，直到死亡逼他合上嘴巴，不再谈笑为止。他挥动笔尖，如同挥动一个玩具。他可以显得怪异或庄重，顽皮或肃穆特别肃穆，我们由他的笔梢听到一组反映人类快乐、开心、幻灭和失意等一切心境的琴音。他老是高兴奋兴和一群人宴饮玩乐。他说自己生性不耐烦，遇到看不顺眼的事物就如蝇在食，吐之乃已。他不喜爱某一位诗人的作品，就说那正是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 他对挚友和敌人都乱开玩笑。有一次在盛大的朝廷仪式中，他当着全部大臣嘲弄一位理学家，措辞伤了对方，日后为此尝到不少苦果。但是别人最不了解的就是他能对事情生气，却无法恨别人。他恨罪恶，对作恶的人倒不感爱好，只是不喜爱而已。怨恨是无能的表现，他从来不知道无能是什么，所以他从来没有私怨。大体说来，我们得到一个印象，他一生嬉游歌颂，自得其乐，悲伤和不幸驾临，他总是微笑接受。拙作要描写的就是这种风情，他成为很多中国文人最宠爱的作家，缘由也在此。 这是一个诗人、画家、百姓之友的故事。他感觉剧烈，思想清楚，文笔美丽，行动英勇，从来不因自己的利益或舆论的潮流而变更方向。他不知道如何照看自己的利益，对同胞的福祉倒特别关切。他慈爱慷慨，老是省不下一文钱，却自觉和帝王一样富有。他固执，多嘴，妙语如珠，口没遮拦，光明正大;多才多艺，新奇，有深度，好儿戏，看法浪漫，作品高雅，为人父兄夫君颇有儒家的风范，骨子里却是道教徒，厌烦一切虚伪和欺瞒。他的才华和学问比别人高出很多，根本用不着忌妒;他太宏大，有资格待人温文亲善。他单纯真挚，一直不喜爱装腔作态;每当他套上一个官职的枷锁。他就自比为上鞍的野鹿。他活在纠纷迭起的时代，难免变成政治风暴中的海燕，昏庸自私官僚的敌人，反压迫人民眼中的斗士。一任一任的皇帝私下都崇拜他，一任一任的太后都成为他的挚友，苏东坡却遭到贬官、逮捕，生活在屈辱中。 苏东坡最佳的名言，也是他对自己最好的形容就是他向弟弟子由所说的话：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难怪他快愉快活，无忧无惧，象旋风般活过一辈子。 苏东坡的故事基本上就是一个心灵的故事。他在玄学方面是佛教徒，知道生命是另一样东西短暂的表现，是短暂躯壳中所藏的永恒的灵魂，但是他不能接受生命是负担和不幸的理论不见得。至少他自己观赏生命的每一时刻。他的思想有印度风味，脾气却完全是中国人。由佛家绝灭生命的信仰，儒家生活的哲学和道家简化生命的信念，他心灵和感觉的坩埚融出了一种新的合金。人生最大的范畴只有百年三万日，但这已经够长了;假如他找寻仙丹失败，尘世生活的每一刻依旧美妙。他的肉身难免要死去，但是他来生会变成天空的星辰，地上的雨水，照射、滋润、支持全部的生命。在这个大生命中，他只是不朽朝气短暂显现的一粒小分子，他是哪一粒分子并不重要。生命终归是永恒的美妙的，他活得很快慰。这就是乐天才子苏东坡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