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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短篇小说二题 J先生 天似乎一下子黑透的，雨铺天盖地而来。车灯倏地亮了，把雨赶得四处逃离。 雨小点的时候，J先生下车了，这些天都提前下站，从车上摇摇摆晃下来，再摇摇摆晃回到家中。这段路要走半个多小时，经过一个超市，跨过一座桥，再穿过一个小区，然后到达他的住宅。 这是一片由几十幢高楼组成的公寓区，J先生总是在门口的地方稍作停顿，他把头仰起来，以颈部作为轴心，始终仰到视线与他的窗口相交为止。是的，没错，他就住在这座楼的最高处，37层。每天，他都从37层下来，从方盒子一样的高楼里走出来，再坐上方盒子一样的公交车，到另一个方盒子一样的高楼里工作。他从窗户向外看去，处处都是静止的或移动的方盒子，这使他难受而哀痛，具体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觉得这个世界被填满了很多个盒子。 J先生穿过了那个小区，路上又遇到一些散步的人，雨已经停了，一种不知是月光还是雨水反射的亮白色。路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走着，踩着积水。那些与他相向而行或背道而驰的人，他们挽着情人，或搀着孩子，还有与父母一起散步的J先生知道，都是假的，是的，假的，“情人、“孩子、“父母，都是买来的，从S城的各个超市里。J先生看着这些“人物，就像看着他们主人的背包、鞋、帽子一样他们只是物品而已。 其实有一段时间，J先生也买过一个“伴侣。他去超市购置面包，出售“伴侣的货架就在面包旁边，排列得整整齐齐。J先生从没想过自己需要一个“伴侣，但那天竟鬼使神差地将口袋里剩下的钱都掏出去了。他从一排“伴侣里随便挑了一个，关于产地和年龄都没有细看，就将他带回家了。他给他取了个名字“Q，尽管这个“伴侣有自己的名字。那些天，J先生根据说明书使用着Q，让他陪他喝酒，听他讲解并描述公司里各种繁复到令人生厌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几天之后，J先生还是将Q申请退货了，Q又回到了货架上。后来某一天，J先生再去超市时，Q已经不见了，他知道他已经被其他买主买走了。那晚从超市回来，J先生有些难过，他没有乘电梯，而是从第一层始终爬到了三十七层。他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场电影，说是整个世界被淹了，处处都是海水，全部人都离开地球了，只剩下一个老头，照旧住在自己的屋子里。海水越涨越高，他就不停地把房子加高，房子越来越高了，他离地面也越来越远J先生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老头，当他一层一层往上爬时，孤独就越来越深。 这个城市里，全部人都和J先生一样地生活着，没有亲人，没有伴侣，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需要妈妈或妻子的时候，从超市里买一个，需要孩子或邻居的时候，也可以从超市买一个。有的人买了许多妈妈，也有人买了许多伴侣。是的，超市里东西太多了，光“妈妈的货架就堆放了好多层。J先生曾经认真看过，但没有购置，因为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更需要一双鞋。 J先生爬到第十层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似乎使尽了浑身力气，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他从窗口向外看，黑暗如海水涌了上来，雨停了，世界清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他把身子缩回来，向后退着，又从十层的地方往下走，一级一级地，摇摇摆晃地，像刚刚从公交车上下来一样。他走出公寓，继续向前，始终走到他常经过的超市。 他推开超市的玻璃门，白色灯光使他的眼睛感到极不舒适，他从一楼走到二楼，又从A区走到B区，手推车里都给装满了，油盐、米、罐头、睡衣、肥皂他似乎第一次如此仔细周全地购置商品。然后他来到“妈妈的货架，指着其中之一告知售货员：就是这个。他说。他没有选择，坚信全部的商品都是合格的，无可挑剔的。之后他又在“爸爸的货架上买下一个，这是一个微胖的、个头有些矮的男人，头上有些秃，胡子干洁净净，脸色显出一种干净的青白色。J先生继续向前走，几乎毫不犹豫地又买下一个妻子，他觉得自己或许该有一个妻子了。他没有停止购置，很快又跑到面包货架附近，这里是出售“伴侣的地方，货架上有些空，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中年男子整齐立着，他们的标价不一样，由高至低地排列开来。J先生没有观察之前的Q，这说明Q被买走后没有遭到退货。想到这点J先生有些失落。于是他从所剩的几个“伴侣里选中了两个瘦高且标价昂贵的男人。是的，两个，他给自己买了两个“伴侣。J先生仍旧购置着，似乎和谁赌气似的，又似乎要把许多年的愿望一并实现似的。他给自己买了一对儿女，是一对双胞胎，精确地说是龙凤胎，年龄还很小，刚刚会说话的样子。买完孩子又买了一个“三婶，这是几次来超市时热销的，开始他不知道“三婶是干嘛用的，是妈妈么？还是妻子呢？后来在路上遇见过才知道，那些经常站在路边或桥头拉家常，系着围裙，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女人大多都是“三婶。所以J先生也给自己买了一个。 这一次几乎花尽了J先生的积蓄，但他没有丝毫心疼，当他带着他们走上三十七层公寓时，内心更多的是兴奋他们没有爬楼梯，而是一起乘了电梯，电梯不大，很窄，这样大家就自然地挤在一起了。J先生的腿被另一条腿磕着，他的脸也紧紧靠在一个肩膀上，那是“爸爸的肩膀，J先生在黑暗中偷偷笑了。 往后的日子就变得热闹起来了，这个热闹倒不是声音的嘈杂，J先生的“妈妈“爸爸“妻子“孩子“伴侣“三婶等等，很少会发出声音，他们根据说明书上的要求，完成着自己义务“妻子每天早晨把他叫醒，并为他煮上稀饭，然后坐在旁边看着J先生一口口吃完。而“妈妈呢，几乎一成天都在盥洗室里，J先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脏衣服，好像永久没有洗尽的时候。孩子们并不打闹，安分守己地坐在方桌两侧，用一支笔在纸上胡乱画着。一次J先生走过去看他们，发觉那张纸已经被画穿了，他抓紧给他们新换了一张。而这个时候，“爸爸在阳台上打着太极，他每天打很长时间的太极，从早晨始终到黄昏说明书上好像就是这样写的。那两位“伴侣呢，他们恭尊敬敬地坐在沙发上，像客人一样，等J先生把一切都做完的时候，他们才聚在一起，此时的J先生会和他的“伴侣说起路上的事，说起公司的事，两个瘦高个的男人一眨不眨地听着，身子恰到好处地向前微倾，这时J先生便会给他们倒上一杯酒，三个人一起对饮起来。 “妈妈。一次J先生对着这个人喊着，“妈妈正在盥洗间，J先生走过去时，“妈妈一阵慌乱，她问J先生还有什么要洗的么？J先生愣在那里，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什么要洗的。他停下来，没有再继续往里走，其实他多么想和“妈妈说说话，或者，像抱着一个最暖和的东西一样抱一抱她。 他和他的“妻子也变得客气起来了，或许是始终都很客气，是的，她为他做饭，厨房里永久都是洗菜炒菜的声音，他走过去，说：今日的天气真好。“妻子说：是的，好天气要晒被子了。然后急连忙忙冲进卧房把被子抱出来。当她再回到厨房的时候，J先生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妻子把油烟机打开，那是一种恍如飞机发动机一样的轰鸣。他把脸转向窗外，明媚而泛着金色的阳光正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他的“孩子已经完全会走路了，依旧拿着画笔，在地上和墙上乱涂着。他们也会爬到阳台上，或爬上窗户，那个时候，J先生往往在思索问题，当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在阳台或窗口时，会惊吓出一身冷汗，然后以飞速的速度冲刺过去，恰巧，真的，真的恰巧拽住了“孩子的衣服。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他调整呼吸，耳边满是各种挥之不去的声音，油烟机的呼叫声，盥洗室的水流声，孩子的哭叫声，以及邻居和三婶唧唧喳喳的闲聊声它们，填满了他的耳朵。 往后的日子，J先生继续和他的“亲人“伴侣生活在一起，他们互相交叉却又相安无事。他们一起看电视，一起吃饭，甚至一起郊游像全部购置的家庭一样看起来那么和谐与融洽。可是，J先生静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他也变得很少说话，甚至和“伴侣交谈都成了极少的事，直到有一天，他发觉自己又提前下车了，才猛地意识到什么。J先生没有坐到公寓前的那个站台，而是和从前一样在超市附近下车。不管是刮风或下雨，他都不急于回家他摇摇摆晃从车上下来，再摇摇摆晃走回家中仍旧不坐电梯，他不喜爱这些快速的工具。J先生从第一层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经过每一个窗口的时候，依旧把身子探出去看一看，是的，这个城市塞满了方盒子，越来越多的方盒子，人们从盒子里走出又走进。他往上走，越来越高，于是又想起那个越来越高的房子，那个被海水快要吞没的房子。世界上只剩下老头一个人了，他也生活在一个小方盒子里，据说陪伴他的只有一个烟斗。J先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像受到某种引领，他离开窗口，飞速地往三十七层奔去。 像几个月前那样，他从超市里买回了“亲人和“伴侣，如今，他又要把他们送回去。他没有要求退货。J先生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外面也下着雨，和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一样，雨铺天盖地而来。车灯像利剑似的，刺向一个个方盒子。他在一片雨水里缓慢前行，一个人，不焦急回去，不焦急回到另一个方盒子里去，回到那个悬得高高的三十七层的房子里去。他跨过一座桥，再经过一个小区，然后到达他的住宅。他仍旧在门口的地方稍作停顿，把头仰起来，以颈部作为轴心，始终仰到视线与他的窗口相交为止他观察自己的窗口吞没在巨大的黑暗之中，这使他难受而又哀痛，也说不上来具体因为什么，J先生渐渐低下头，像被什么压着一样。他没有继续向前，没有像平常一样一步一步地爬上三十七层，而是掉转身，背对着，向远处渐渐走去。 你有病历吗 李剑他们出发的时候，我还在公司里，说好把车开到我们公司楼下，然后我逃出去。他们在路上不停地给我打电话，用路边电话亭里的那种，声音抑制不住的兴奋。李剑说：胜利，你确定想象不出这车是有多帅？全是窗户，还有一个大玻璃顶，按钮一摁，窗户全部打开，天啊，整个星空都是你的我眼前仿佛出现了浩淼星际，繁星点点，比我所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光明很多倍。李剑还在电话那头兴奋，可我要挂电话了，在他们到来之前，在我离开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要把全公司人员的档案找出来，把近期的事件一一填补上去，然后再将档案分类，写上标识，分别塞进红黄绿不同颜色的柜子里，是的，像十字路口红黄绿灯那种颜色的柜子。我做这些的时候，肯定会有许多双眼睛在凝视我，透过那层玻璃窗户，只要我一抬头，那些眼睛就会消失，有时也会捉住一双，木然的，或者是灰暗的。 十点二十分了，李剑已经到了广陵桥，分针再跑两大格他们就要到达了。公司里还没有人离开，日光灯照得跟大白天似的，我们看不见黑夜。每个人坐在木格栅里，像表格里的字。 但我要走了，从这里逃出去，从那么多双眼睛后面逃出去，我要坐上李剑描述的那辆帅气的车，然后，去哪里呢还没想好。 李剑他们也没想好，我们只是坐着车离开这座城市而已，去哪里重要么？我跳上车时，李剑张开双臂，像接住一个球似的接住我。王小见坐在前排冲我傻笑，他脸上的每寸皮肤都闪耀着可乐的光泽，没方法，这家伙喜爱喝可乐。去哪里？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问完三个人都狂笑不已。我们公司大楼已经跑向身后，那些日光灯下的脑袋肯定还在低垂着，像是被黑夜压得抬不起来他们四周都是冷酷而惨白的东西：比正午还要刺眼的白纸，犹如冰凌子一样的日光灯仿佛深陷沙漠，黄沙遍野，烈日灼心。 可我逃出来了，由一辆帅气的车。我们向西而行，头顶没有一颗星粒，但还是把全部窗户打开了，李剑说仅是为了表达一种帅。顶棚也掀开了，像是掀掉一层黑暗的天空，三个人都有些兴奋，张牙舞爪地尖叫狂呼，李剑开始唱歌，跑调得抑扬顿挫。他站起来，整个人都在外面，然后张开双臂：嗨，胜利。他说：我要把那颗星送给你，李剑指着远方的一处光明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应当是一盏灯，它爬得那么高，一副高处不胜寒的模样。有雨滴飘落下来，一两颗黏在脸上，王小见和李剑都尖叫起来，一边抹着水滴，一边告知我说这是星星。我信了。 后半夜时，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可我们仍没有走出城市，这个城市什么都不缺，唯一缺少的就有尽头。王小见开车累了，大家提议在路边休息一会。路上没有人，只有倏忽而过的汽车，黑黑的车身挟持着那些人，一刻不停地在城市里穿梭。这是哪里了？李剑突然问。三个人面面相觑。这重要么？是的，重要么？！我们只是要在黑夜里离开而已，有些词已经死了，比方城市，比方手机，比方星星，还有我离开时的那些档案，都已经死去。李剑问我们有档案么？我们都迟疑了一下，有吗，你们有吗？他不停追问。似乎我有，王小见回答他。李剑猛然笑起来，始终笑到声音有些颤抖，说：你有档案？你也有档案？档案是什么？是病历么？说完三个人又大笑不已。 棠梨花雨杏儿酸酸 本文标题：短篇小说二题 本文链接： s:/ 延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