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杨绛散文集《我们仨》(3).docx

2023年杨绛散文集我们仨(3)我爸爸观察这般怪模样，忍着笑，虎着脸，马上抽身到自己屋里去了。阿必也忍不住要笑，跟脚也随着爸爸过去。我陪大姐姐和三姐泡茶款待来客。我坐在桌子这面，客人坐在我对面，圆圆在旁玩。圆圆对这位客人大有兴趣，搬过她的小凳子，放在客人座前，自己坐上小凳，面对客人，仰头把客人认真打量。这下子激得我三姐忍笑不住，毫不客气地站起身就往我爸爸屋里逃。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过去把圆圆抱在怀里，回坐原处，陪着大姐姐待客。客人走了，我们姐妹一起洗茶杯上的口红印，倒碟子里带有一圈口红印的香烟头女佣星期日休假。我们说;爸爸太不客气了;。我也怪三姐不忍耐着点儿。可是我们都笑得很乐，因为从没见过这等装扮。我家人都爱笑。我们把那位怪客称为;精赤人人;无锡话，指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人。过不多久，我带了圆圆到辣斐德路;做媳妇;去就是带些孝敬婆婆的东西，过去探望一下，和妯娌、小姑子说说话。钱家人正在谈论当时沸沸扬扬的邻居丑闻：;昨夜五号里少奶奶的丈夫捉奸，捉了一双去，都捉走了。;我知道五号的少奶奶是谁。我只听着，没说什么。我婆婆抱着她的珍宝孙子。他当时是钱家的;小皇帝;，很会闹。阿圆比他大一岁，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我坐了一会，告辞回来德坊。我抱着圆圆出门，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对我说：;娘，五号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这个我知道。但是圆圆怎会知道呢？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还小，才三岁，不会解释，只会用力点头说：;是的。是的。;几十年后，我旧事重提，问她怎么知道五号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她说：;我观察她搀着个女儿在弄堂口往里走。;圆圆观看微小，她归纳的结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正确。;精赤人人;确有个女儿，但是我从未见过她带着女儿。钟书喜爱;格物致知;。从前我们一同;探险;的时候，他常发挥;格物致知;的本事而有所发觉。圆圆搬个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细细打量，也许也在;格物致知;，认出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带着个女儿的人。我爸爸常说，圆圆头一双眼睛，什么都观察。但是她在钱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似乎什么都不懂似的。这年一九四年秋杪，我弟弟在维也纳医科大学学成回国，圆圆又多了一个宠爱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里。钟书暑假前来信说，他暑假将回上海。我公公原先说，一年后和钟书同回上海，可是他一年后并不想回上海。钟书是和徐燕谋先生结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路又折回蓝田。我知道弟弟即将回家，钟书不能再在来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得一间房。圆圆将随妈妈搬出外公家。外公和挨在身边的圆圆说：;搬出去，没有外公疼了。;圆圆听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热泪，把外公麻纱裤的膝盖全浸透在热泪里。当时我不在场，据大姐姐说，不易落泪的爸爸，给圆圆头哭得也落泪了。钟书回家不成，我们搬出去住了一个月，就退了房子，重返来德坊。我们母女在我爸爸身边又过了一年。我已记不清;精赤人人;到来德坊，是在我们搬出之前，还是搬回以后。也许是搬回之后。圆圆识了很多字，我常为她买带插图的小儿书。她读得很快，小书不经读，我特为她选挑长的故事。一次我买了一套三册苦儿流浪记。圆圆才看了开头，就难过痛哭。我说这是故事，到结尾苦儿便不流浪了。我怎么说也没用。她看到那三本书就痛哭，一大滴热泪掉在凳上足有五分钱的镍币那么大。她晚上盼妈妈跟她玩，看到我还要改大叠课卷因为我兼任高三的英文教师，就含着一滴小眼泪，伸出个嫩拳头，作势打课卷。这已经够我心疼的。苦儿流浪记害她这么难过痛哭，我觉得自己简直在虐待她了。我只好把书藏过，为她另买新书。我平常看书，看到可笑处并不笑，看到可悲处也不哭。钟书看到书上可笑处，就痴笑个不了，可是我没见到他看书流泪。圆圆看书痛哭，该是像爸爸，不过她还是个软心肠的小孩子呢。多年后，她已是大学教授，却来告知我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谁，译者是谁，苦儿的流浪如何结束等等，她也许始终关心着这个苦儿。钟书带了女儿到武昌探亲之前，一九五六年的五月间，在北京上大学的外甥女来我家玩，说北大的学生都贴出大字报来了。我们晚上溜出去看大字报，真的满墙都是。我们读了很惊异。;三反;之后，我们直以为人都变了。原来一点没变，我们俩的思想原来很一般，比大字报上流露的还平和些。我们又惊又喜地一到处看大字报，心上大为舒服。几年来的不自由，这回得到了劝慰。人还是人。接下就是领导号召鸣放了。钟书曾到中南海亲耳听到毛主席的讲话，觉得是真心诚意的号召鸣放，并未想到;引蛇出洞;。所内马上号召鸣放。我们认为号召的事，就是政治运动。我们对政治运动一贯地不理解。;三反;之后曾批判过俞平伯论红楼梦的;色空思想;。接下是肃反，又是反胡风。一个个运动的次序我已记不大清晰。只记得俞平伯受批判之后，提升为一级讨论员，钟书也一起提升为一级。接下来是高级学问分子受优待，出行有高级车，医疗有高级医院；接下来就是大鸣大放。风和日暖，鸟鸣花放，原是自然的事。一经号召，我们就警惕了。我们自从看了大字报，已经放心满意。上面只管号召;鸣放;，四面八方不断地引诱督促。我们觉得政治运动总爱走向极端。我对钟书说：;请吃饭，能不吃就不吃；情不行却，就只管吃饭不开口说话。;钟书说：;难得有一次运动不用同声附和。;我们两个不鸣也不放，说的话都正确。例如有人问，你工作觉得不自由吗？我说：;不觉得。;我说的是真话。我们沦陷上海期间，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是正当的，我都做，哪有选择的自由？有友好的记者要我鸣放。我老实说：;对不起，我不爱‘起哄’。;他们承认我一直不爱;起哄;，也就不相强。钟书这年初冒寒去武昌探望病父时，已感到将有风暴来临。果真，不久就发动了反右运动，大批学问分子打成右派。运动开始，领导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内部矛盾终归难免的，缺乏为奇。但运动结束，我们方知右派问题的严重。我们始终保持正确，运动总结时，很正确也很老实地说;对右派言论有共鸣;，但我们并没有一言半语的右派言论，也就逃过了厄运。钟书只愁爹爹乱发议论。我不知我的公公是;准右派;还是;漏网右派;，反正运动结束，他已不在了。政治运动虽然层出不穷，钟书和我从未间断工作。他总能在工作之余偷空读书；我;以勤补拙;，尽量读我工作范围以内的书。我根据打算完成吉尔·布拉斯的翻译，就写一篇五万字的学术论文。记不起是一九五六年或一九五七年，我接受了三套丛书编委会交给我重译堂·吉诃德的任务。恰在反右那年的春天，我的学术论文在刊物上发表，并未引起留意。钟书一九五六年底完成的宋诗选注，一九五八年出版。反右之后又来了个;双反;，随后我们所内掀起了;拔白旗;运动。钟书的宋诗选注和我的论文都是白旗。郑振铎先生原是大白旗，但他因公遇难，就不再;拔;了。钟书于一九五八年进城参与翻译毛选的定稿工作。一切;拔;他的宋诗选注批判，都由我代领转达。后来因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环树等对这本书的推重，也不拔了。只苦了我这面不成模样的小白旗，给拔下又撕得粉碎。我暗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今遁入翻译。钟书笑我;借尸还魂;，我不过想借此;遁身;而已。很多人认为宋诗选注的选目欠佳。钟书承认自己对选目并不称心：要选的未能选入，不必选的都选上了。其实，在选本里，自己偏爱的诗不免割爱；钟书认为不必选的，能选出来也不简单。有几首小诗，或反映民间疾苦，或写人民沦陷敌区的悲伤，自有价值，若未经选出，就埋没了。钟书选诗根据自己的标准，选目由他自定，例如他不选文天祥正气歌，是很大胆的不选。选宋诗，没有现成的全宋诗供选择。钟书是读遍宋诗，单独一人选的。他没有一个助手，我只是;贤内助;，陪他买书，替他剪贴，听他和我商榷而已。那么大量的宋诗，他全部读遍，连可选的几位小诗人也选出来了。他这两年里工作量之大，不知有几人曾理睬到。宋诗选注虽然受到批判，还是出版了。他的成果并未抹杀。我的讨论论文并无价值，不过大量的书，我名正言顺地读了。我沦陷上海当灶下婢的时候，能这样大模大样地读书吗？我们在旧社会的感受是卖掉了生命求生存。因为时间就是生命。在新中国，学问分子的生活都由国家包了，我们安排得合适的工作，只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全心全意愿为人民服务，只是我们不会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不合格。然后国家又赔了钱重新教育我们。我们领了高工资受教育，分明是国家亏了。上一页12345下一页杨绛散文集第一次下乡杨绛散文集第一次观礼旧事拾零 本文标题：杨绛散文集我们仨(3) 本文链接： :/ 延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