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变形记.docx
卡夫卡变形记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 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的像 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 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 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驱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 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虽是 嫌小了些,的确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间,仍然安静地躺在四堵 熟悉的墙壁当中。在摊放着打开的衣料样品一一萨姆沙是个旅 行推销员一一的桌子上面,还是挂着那幅画,这是他最近从一 本画报上剪下来装在漂亮的金色镜框里的。画的是一位戴皮帽 子围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只套没了整个前 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格里高尔的眼睛接着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阴暗可以 听到雨点敲打在窗槛上的声音他的心情也变得忧郁了。“要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那该多好。” 他想。但是完全办不到,平时他习惯于向右边睡,可是在目前 的情况下,再也不能采取那样的姿态了。无论怎样用力向右转, 他仍旧滚了回来,肚子朝天。他试了至少一百次,还闭上眼睛 萨姆沙先生,”与此同时,秘书主任和蔼地招呼道。“他不舒服 呢,”母亲对客人说,这时他父亲继续隔着门在说话,“他不舒 服,先生,相信我吧。他还能为了什么原因误车呢!这孩子只 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从来不出去,连我瞧着都要生气了;这 几天来他没有出差,可他天天晚上都守在家里。他只是安安静 静地坐在桌子旁边,看看报,或是把火车时刻表翻来覆去地看。 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儿。比如说,他花了两三个晚上刻 了 一个小镜框;您看到它那么漂亮一定会感到惊奇;这镜框挂 在他房间里;再过一分钟等格里高尔打开门您就会看到了。您 的光临真叫我高兴,先生;我们怎么也没法使他开门;他真是 固执;我敢说他一定是病了,虽然他早晨硬说没病。”“我 马上来了,”格里高尔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说,可是却寸步也 没有移动,生怕漏过他们谈话中的每一个字。“我也想不出有 什么别的原因,太太,”秘书主任说,“我希望不是什么大病。 虽然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说,不知该算福气还是晦气,我们这些 做买卖的往往就得不把这些小毛病当作一回事,因为买卖嘛总 是要做的。,一“喂,秘书主任现在能进来了吗? “格里高尔 的父亲不耐烦地问,又敲起门来了。“不行。”格里高尔回答。 这声拒绝以后,在左面房间里是一阵令人痛苦的寂静;右面房 间里他妹妹啜泣起来了。雇员,秘书主任时刻监督着每一个员工的行动,就连医生也是 一味站在老板一边,从不会为员工说话。职业呢?是旅行推销 员,一个“多么累人的差事”,每天4点钟就得起床赶火车,成 年累月在外奔波,饮食很差又不定时,由于工作关系,连个知 己的朋友也没有。弄得晕头转向,“痴痴呆呆格里高尔面对 的就是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份职业。这环境是具体的,但更 是抽象的、普遍的,绝大多数人所每天面对的。人在这样一个 社会环境中,逐渐变得麻木、机械、萎缩,成为工具、成为 “非人人变甲虫,是多么荒诞的事情,但又深刻而尖锐地表 现了社会与人之间一种可怕的“异化”关系。在这一关系中,社 会是强大的,而人是被动的、软弱的。再看变形记中对人与人关系的描写,这是小说的重心 所在。格里高尔在父亲的公司破产、全家处于困顿的境况下, 去当旅行推销员,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他在家里是受到尊 重和爱戴的。当一个人被人依赖时,他与别人的关系自然会处 于正常状态。但格里高尔一朝成了大甲虫,父子关系、母子关 系、兄妹关系突然间发生了 180度的转变,显示出一幅极端自 私、冷漠、残酷、无法沟通的可怕图景,亲情、伦理之情荡然 无存。格里高尔虽然成了甲虫,但作为人的思想感情还在。他 为不能按时上班而着急,他为老板要炒他的“豌鱼”而焦虑,他为父亲暗暗地存了一笔钱而欣慰,他为妹妹明年上音乐学院的 事而筹划,他为今后一家人的生计而忧心这是一个善良、 勤劳、正直、有责任心的优秀青年。但专横暴躁的父亲却全忘 了昔日的父子之情,害怕“家丑”外扬,要把他赶回房间关起来。 他甚至怀疑儿子会对家人采取暴力行为,而恫吓他、用苹果砸 他,想致他于死命。慈父之爱在他身上已消失殆尽,暴露出来 的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母亲对儿子的感情似乎要深一点, 她同情儿子遭受的厄运,她不能接受儿子变成甲虫的事实,因 此悲痛欲绝,但她内心已把儿子当作一个沉重的累赘了。更可 恨的是妹妹葛蕾特。哥哥最喜欢他,时刻想的是她的快乐、前 途,当哥哥最初变形后,她尚能做一点照料工作,如打扫房间、 送饭等。但时间一久,她就再也“受不了了: 她痛哭着向父亲 请求:“我们必须设法摆脱他“,“他必须离开这儿“。并狡猾地 辩解说:这只大甲虫并不是格里高尔,如果是的话,他就应该 “自愿跑掉”。这实际是在暗示格里高尔。她还无中生有地说: 格里高尔会“要了你们俩(指父母亲)的命”,他在“迫害大家”, “想占领整幢寓所”。这一番歇斯底里的哭诉,把她内心的自私、 狡黠、冷酷暴露得淋漓尽致。格里高尔对一家人的言语行动, 并没有惊诧,也没有愤怒,而是用一种清醒的、“平和”的、 “沉思”的心态,接受了这种事实。他一边“怀着深情和爱意回 忆他的一家人”,一边悄悄地死去了。他的死,使萨姆沙一家 如释重负,大家沐浴着三月的春风,一身轻松出外郊游去了。 格里高尔的死并没有影响了别人的生活。这就是资本主义世界 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维系人际 关系的是金钱、利益,这种维系一旦断裂,人与人之间就只剩 了对峙、冲突、隔膜、猜忌、残杀。卡夫卡用冷漠的笔调,描 写了一幅冷漠的人间图画。他妹妹为什么不和别的人在一起呢?她也许是刚刚起床, 还没有穿衣服吧。那么,她为什么哭呢?是因为他不起床让秘 书主任进来吗,是因为他有丢掉差使的危险吗,是因为老板又 要开口向他的父母讨还旧债吗?这些显然都是眼前不用担心的 事情。格里高尔仍旧在家里,丝毫没有弃家出走的念头。的确, 他现在暂时还躺在地毯上,知道他的处境的人当然不会盼望他 让秘书主任走进来。可是这点小小的失礼以后尽可以用几句漂 亮的辞令解释过去,格里高尔不见得马上就给辞退。格里高尔 觉得,就目前来说,他们与其对他抹鼻子流泪苦苦哀求,还不 如别打扰他的好。可是,当然啦,他们的不明情况使他们大惑 不解,也说明了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举动。“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现在提高了嗓门说,“您这是怎 么回事?您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光是回答'是和'不是', 毫无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极大的忧虑,又极严重地疏忽了这 我只不过顺便提一句疏忽了公事方面的职责。我现在以您 父母和您经理的名义和您说话,我正式要求您立刻给我一个明 确的解释。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原来还认为您是个安 分守己、稳妥可靠的人,可您现在却突然决心想让自己丢丑。 经理今天早晨还对我暗示您不露面的原因可能是什么他提 到了最近交给您管的现款我还几乎要以自己的名誉向他担 保这根本不可能呢。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您真是执拗得可以,从 现在起,我丝毫也不想袒护您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并不是那 么稳固的。这些话我本来想私下里对您说的,可是既然您这样 白白糟蹋我的时间,我就不懂为什么您的父母不应该听到这些 话了。近来您的工作叫人很不满意;当然,目前买卖并不是旺 季,这我们也承认,可是一年里整整一个季度一点儿买卖也不 做,这是不行的,萨姆沙先生,这是完全不应该的。”“可是, 先生,”格里高尔喊道,他控制不住了,激动得忘记了一切, “我这会儿正要来开门。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一阵头晕使我 起不了床。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不过我已经好了。我现在正 要下床。再等我一两分钟吧!我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健康。不 过我已经好了,真的。这种小毛病难道就能打垮我不成!我昨 天晚上还好好儿的,这我父亲母亲也可以告诉您,不,应该说 我昨天晚上就感觉到了 一些预兆。我的样子想必已经不对劲了。您要问为什么我不向办公室 报告!可是人总以为一点点不舒服一定能顶过去,用不着请假 在家休息。哦,先生,别伤我父母的心吧!您刚才怪罪于我的 事都是没有根据的;从来没有谁这样说过我。也许您还没有看 到我最近兜来的定单吧。至少,我还能赶上八点钟的火车呢, 休息了这几个钟点我已经好多了。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把您耽搁 在这儿,先生;我马上就会开始工作的,这有劳您转告经理, 在他面前还得请您多替我美言几句呢! ”格里高尔一口气说着, 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有了床上的那些 锻炼,格里高尔没费多大气力就来到柜子旁边,打算依靠柜子 使自己直立起来。他的确是想开门,的确是想出去和秘书主任 谈话的;他很想知道,大家这么坚持以后,看到了他又会说些 什么。要是他们都大吃一惊,那么责任就再也不在他身上,他 可以得到安静了。如果他们完全不在意,那么他也根本不必不 安,只要真的赶紧上车站去搭八点钟的车就行了。起先,他好 几次从光滑的柜面上滑下来,可是最后,在一使劲之后,他终 于站直了;现在他也不管下身疼得像火烧一般了。接着他让自 己靠向附近一张椅子的背部,用他那些细小的腿抓住了椅背的 边。这使他得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不再说话,因为这时候他 听见秘书主任又开口了。“你们听得懂哪个字吗? ”秘书主任问,“他不见得在开我 们的玩笑吧?”“哦,天哪,“他母亲声泪俱下地喊道,“也许他 病害得不轻,倒是我们在折磨他呢。葛蕾特!葛蕾特!”接着 她嚷道。“什么事,妈妈?”他妹妹打那一边的房间里喊道。她 们就这样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对嚷起来。“你得马上去请医生。 格里高尔病了。去请医生,快点儿。你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吗?”“这不是人的声音。”秘书主任说,跟母亲的尖叫声一比 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安娜!安娜! ”他父亲从客厅向厨房里喊道,一面还拍着手,“马 上去找个锁匠来!”于是两个姑娘奔跑得裙子飕飕响地穿过了 客厅他妹妹怎能这么快就穿好衣服的呢?接着又猛然 大开了前门,没有听见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她们显然听任它洞 开着,什么人家出了不幸的事情就总是这样。格里高尔现在倒镇静多了。显然,他发出来的声音人家再 也听不懂了,虽然他自己听来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这 也许是因为他的耳朵变得能适应这种声音了。不过至少现在大 家相信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妙,都准备来帮助他了。这些初步措 施将带来的积极效果使他感到安慰。他觉得自己又重新进入人 类的圈子,对大夫和锁匠都寄于了莫大的希望,却没有怎样分 清两者之间的区别。为了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重要谈话中声音 尽可能清晰些,他稍微嗽了嗽嗓子,他当然尽量压低声音,因 为就连他自己听起来,这声音也不像人的咳嗽。这时候,隔壁房间里一片寂静。也许他的父母正陪了秘书 主任坐在桌旁,在低声商谈,也许他们都靠在门上细细谛听呢。格里高尔慢慢地把椅子推向门边,接着便放开椅子,抓住 了门来支撑自己一一他那些细腿的脚底上倒是颇有粘性的一一 他在门上靠了一会儿,喘过一口气来。接着他开始用嘴巴来转 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不幸的是,他并没有什么牙齿一一他得 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 一一不过他的下颗倒好像非常结实;靠 着这下颗总算转动了钥匙,他准是不小心弄伤了什么地方,因 为有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淌过钥匙,滴到地上。 “你们听,'门后的秘书主任说,“他在转动钥匙了。''这对格里 高尔是个很大的鼓励;不过他们应该都来给他打气,他的父亲 母亲都应该喊:“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大声喊道:“坚持下去,咬紧钥匙!“他相信他 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心自己的努力,就集中全力死命咬住钥匙。 钥匙需要转动时,他便用嘴巴衔着它,自己也绕着锁孔转了一 圈,好把钥匙扭过去,或者不如说,用全身的重量使它转动。 终于屈服的锁发出响亮的卡嗒一声,使格里高尔大为高兴。他 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对自己说:“这样一来我就不用锁匠了。” 接着就把头搁在门柄上,想把门整个打开。门是向他自己这边拉的,所以虽然已经打开,人家还是瞧 不见他。他得慢慢地从对开的那半扇门后面把身子挪出来,而 且得非常小心,以免背脊直挺挺地跌倒在房间里。他正在困难 地挪动自己,顾不上作任何观察,却听到秘书主任“哦!”的一声大叫一一发出来的声音像一股猛风一一现在他可 以看见那个人了,他站得靠近门口,一只手遮在张大的嘴上, 慢慢地往后退去,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强大压力在驱逐他似的。格里高尔的母亲一一虽然秘书主任在场,她的头发仍然没 有梳好,还是乱七八糟地竖着一一她先是双手合掌瞧瞧他父亲, 接着向格里高尔走了两步,随即倒在地上,裙子摊了开来,脸 垂到胸前,完全看不见了。他父亲握紧拳头,一副恶狠狠的样 子,仿佛要把格里高尔打回到房间里去,接着他又犹豫不定地 向起坐室扫了 一眼,然后把双手遮住眼睛,哭泣起来,连他那 宽阔的胸膛都在起伏不定格里高尔没有接着往起坐室走去,却 靠在那半扇关紧的门的后面,所以他只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还侧着探在外面的头去看别人。这时候天更亮了,可以清清楚 楚地看到街对面一幢长得没有尽头的深灰色的建筑一一这是一 所医院一一上面惹眼地开着一排排呆板的窗子;雨还在下,不 过已成为一滴滴看得清的大颗粒了。大大小小的早餐盆碟摆了 一桌子,对于格里高尔的父亲,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顿饭, 他一边看各式各样的报纸,一边吃,要吃上好几个钟头,在格 里高尔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他服兵役时的照片,当时他是少 尉,他的手按在剑上,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分明要人家 尊敬他的军人风度和制服。前厅的门开着,大门也开着,可以 一直看到住宅前的院子和最下面的几级楼梯。“好吧,”格里高尔说,他完全明白自己是唯一多少保持着 镇静的人,“我立刻穿上衣服,等包好样品就动身,您是否还 容许我去呢?您瞧,先生,我并不是冥顽不化的人,我很愿意 工作;出差是很辛苦的,但我不出差就活不下去。您上哪儿去,先生?去办公室?是吗?我这些情形您能如 实地反映上去吗?人总有暂时不能胜任工作的时候,不过这时 正需要想起他过去的成绩。而且还要想到以后他又恢复了工作 能力的时候,他一定会干得更勤恳更用心。我一心想忠诚地为 老板做事,这您也很清楚。何况,我还要供养我的父母和妹妹。 我现在景况十分困难,不过我会重新挣脱出来的。请您千万不要火上加油。在公司里请一定帮我说几句好话。 旅行推销员在公司里不讨人喜欢,这我知道。大家以为他们赚 的是大钱,过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这种成见也犯不着去纠正。 可是您呢,先生,比公司里所有的人看得都全面,是的,让我 私下里告诉您,您比老板本人还全面,他是东家,当然可以凭 自己的好恶随便不喜欢哪个职员。您知道得最清楚,旅行推销 员几乎长年不在办公室,他们自然很容易成为闲话、怪罪和飞 短流长的目标。可他自己却几乎完全不知道,所以防不胜防。直待他精疲力竭地转完一个圈子回到家里,这才亲身体验到连 原因都无法找寻的恶果落到了自己身上。先生,先生,您不能不说我一句好话就走啊,请表明您觉 得我至少还有几分是对的呀!'可是格里高尔才说头几个字, 秘书主任就已经踉跄倒退,只是张着嘴唇,侧过颤抖的肩膀直 勾勾地瞪着他。格里高尔说话时,他片刻也没有站定,却偷偷 地向门口建去,眼睛始终盯紧了格里高尔,只是每次只移动一 寸,仿佛存在某项不准离开房间的禁令一般。好不容易退入了 前厅,他最后一步跨出起坐室时动作好猛,真像是他的脚跟刚 给火烧着了。他一到前厅就伸出右手向楼梯跑去,好似那边有 什么神秘的救星在等待他。格里高尔明白,如果要保住他在公司里的职位,不想砸掉 饭碗,那就决不能让秘书主任抱着这样的心情回去。他的父母 对这一点不太了然;多年以来,他们已经深信格里高尔在这家 公司里要待上一辈子的,再说,他们的心里已经完全放在当前 的不幸事件上,根本无法考虑将来的事。可是格里高尔却考虑 到了。一定得留住秘书信任,安慰他,劝告他,最后还要说服 他;格里高尔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这上面呢!只要妹妹在 场就好了!她很聪明;当格里高尔还安静地仰在床上的时候她 就已经哭了。总是那么偏袒女性的秘书主任一定会乖乖地听她 的话;她会关上大门,在前厅里把他说得不再惧怕。可是她偏 偏不在。格里高尔只得自己来应付当前的局面。他没有想到自 己的身体究竟有什么活动能力,也没有想一想他的话人家仍旧 很可能听不懂,而且简直根本听不懂,就放开了那扇门,挤过 门口,迈步向秘书主任走去,而后者正可笑地用两只手抱住楼 梯的栏杆;格里高尔刚要摸索可以支撑的东西,忽然轻轻喊了 一声,身子趴了下来,他那许多只腿着了地。还没等全部落地, 他的身子已经获得了安稳的感觉,从早晨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他脚底下现在是结结实实的地板了;他高兴地注意到,他的腿 完全听众指挥;它们甚至努力地把他朝他心里所想的任何方向 带去;他简直要相信,他所有的痛苦总解脱的时候终于快来了。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当他摇摇摆摆一心想动弹的时候,当他 离开母亲不远,躺在她对面地板上的时候,本来似乎已经完全 瘫痪的母亲,这时却霍地跳了起来,伸直两臂,张开了所有的 手指,喊道:“救命啊,老天爷,救命啊! ”一面又低下头来, 仿佛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清楚些,同时又偏偏身不由已地一直 往后退,根本没顾到她后面有张摆满了食物的桌子;她撞上桌 子,又糊里糊涂倏地坐了上去,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她旁边那把 大咖啡壶已经打翻,咖啡也汩汩地流到了地毯上。免得看到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到后来他的腰部感到一种从未体 味过的隐痛,才不得不罢休。“啊,天哪,”他想,“我怎么单单挑上这么一个累人的差 使呢!长年累月到处奔波,比坐办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 经常出门的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而且低劣的饮 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 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觉得肚子 上有点儿痒,就慢慢地挪动身子,靠近床头,好让自己头抬起 来更容易些;他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着白色的小斑点,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搔一搔,可是马上又缩 了回来,因为这一碰使他浑身起了一阵寒颤。他又滑下来恢复到原来的姿势。“起床这么早,“他想, “会使人变傻的。人是需要睡觉的。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贵妇 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赶回旅馆登记取回定货单时,别的人 才坐下来吃早餐。我若是跟我的老板也来这一手,准定当场就 给开除。也许开除了倒更好一些,谁说得准呢。如果不是为了 父母亲而总是谨小慎微,我早就辞职不干了,我早就会跑到老 板面前,把肚子里的气出个痛快。那个家伙准会从写字桌后面 直蹦起来!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总是那样居高临下坐在桌 子上面对职员发号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偏偏重听,大家不“妈妈,妈妈。”格里高尔低声地说道,抬起头来看着她。 这时候已经完全把秘书主任撇在脑后;他的嘴却忍不住咂巴起 来,因为他看到了淌出来的咖啡。这使他母亲再一次尖叫起来。 她从桌子旁边逃开,倒在急忙来扶她的父亲的怀抱里。可是格 里高尔现在顾不得他的父母;秘书主任已经在走下楼梯了,他 的下巴探在栏杆上扭过头来最后回顾了一眼。格里高尔急走几步,想尽可能追上他;可是秘书主任一定 是看出了他的意图,因为他往下蹦了几级,随即消失了;可是 还在不断地叫嚷“噢!”回声传遍了整个楼梯。不幸得很,秘书 主任的逃走仿佛使一直比较镇定的父亲也慌乱万分,因为他非 但自己不去追赶那人,或者至少别去阻拦格里高尔去追逐,反 而右手操起秘书主任连同帽子和大衣一起留在一张椅子上的手 杖,左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张大报纸,一面顿脚,一面挥动手杖 和报纸,要把格里高尔赶回到房间里去。格里高尔的请求全然 无效,事实上别人根本不理解;不管他怎样谦恭地低下头去, 他父亲反而把脚顿得更响。另一边,他母亲不顾天气寒冷,打 开了一扇窗子,双手掩住脸,尽量把身子往外探。一阵劲风从 街上刮到楼梯,窗帘掀了起来,桌上的报纸吹得拍达拍达乱响, 有几张吹落在地板上。格里高尔的父亲无情地把他往后赶,一 面嘘嘘叫着,简直像个野人。可是格里高尔还不熟悉怎么往后退,所以走得很慢。如果 有机会掉过头,他能很快回进房间的,但是他怕转身的迟缓会 使他父亲更加生气,他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会照准他的背上或 头上给以狠狠的一击的,到后来,他竟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 他绝望地注意到,倒退着走连方向都掌握不了;因此,他一面 始终不安地侧过头瞅着父亲,一面开始掉转身子,他想尽量快 些,事实上却非常迂缓。也许父亲发现了他的良好意图,因此 并不干涉他,只是在他挪动时远远地用手杖尖拨拨他。只要父 亲不再发出那种无法忍受的嘘嘘声就好了。这简直要使格里高 尔发狂。他已经完全转过去了,只是因为给嘘声弄得心烦意乱, 甚至转得过了头。最后他总算对准了门口,可是他的身体又偏 巧宽得过不去。但是在目前精神状态下的父亲,当然不会想到 去打开另外半扇门好让格里高尔得以通过。他父亲脑子里只有 一件事,尽快把格里高尔赶回房间。让格里高尔直立起来,侧 身进入房间,就要做许多麻烦的准备,父亲是绝不会答应的。 他现在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他拼命催促格里高尔往前走,好 像他前面没有什么障碍似的;格里高尔听到他后面响着的声音 不再像是父亲一个人的了;现在更不是闹着玩的了,所以格里 高尔不顾一切狠命向门口挤去。他身子的一边拱了起来,倾斜 地卡在门口,腰部挤伤了,在洁白的门上留下了可憎的斑点, 不一会儿他就给夹住了,不管怎么挣扎,还是丝毫动弹不得, 他一边的腿在空中颤抖地舞动,另一边的腿却在地上给压得十 分疼痛一一这时,他父亲从后面使劲地推了他一把,实际上这 倒是支援,使他一直跌进了房间中央,汩汩地流着血。在他后 面,门砰的一声用手杖关上了,屋子里终于恢复了寂静。直到薄暮时分格里高尔才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这与其说是 沉睡还不如说是昏厥。其实再过一会儿他自己也会醒的,因为 他觉得睡得很长久,已经睡够了,可是他仍觉得仿佛有一阵疾 走的脚步声和轻轻关上通向前厅房门的声音惊醒了他。街上的 电灯,在天花板和家具的上半部投下一重淡淡的光晕,可是在 低处他躺着的地方,却是一片漆黑。他缓慢而笨拙地试了试他 的触觉,只是到了这时,他才初次学会运用这个器官,接着便 向门口爬去,想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有一条长长的、 绷得紧紧的不舒服的伤疤,他的两排腿事实上只能痛着走了。 而且有一条细小的腿在早晨的事件里受了重伤,现在是毫无用 处地曳在身后一一仅仅坏了一条腿,这倒真是个奇迹。他来到门边,这才发现把他吸引过来的事实上是什么:食 物的香味。因为那儿放了一个盆子,盛满了甜牛奶,上面还浮 着切碎的白面包。他险些儿要高兴得笑出声来,因为他现在比 早晨更加饿了,他立刻把头浸到牛奶里去,几乎把眼睛也浸没To可是很快又失望地缩了回来;他发现不仅吃东西很困难, 因为柔软的左侧受了伤一一他要全身抽搐地配合着才能把食物 吃到口中一一而且也不喜欢牛奶了,虽然牛奶一直是他喜爱的 饮料,他妹妹准是因此才给他准备的;事实上,他几乎是怀着 厌恶的心情把头从盆子边上扭开,爬回到房间中央去的。他从门缝里看到起坐室的煤气灯已经点亮了,在平日,到 这时候,他父亲总要大声地把晚报读给母亲听,有时也读给妹 妹听,可是现在却没有丝毫声息。也许是父亲新近抛弃大声读 报的习惯了吧,他妹妹在说话和写信中经常提到这件事。可是 到处都那么寂静,虽然家里显然不是没有人。“我们这一家子 过得多么平静啊。”格里高尔自言自语道,他一动不动地瞪视 着黑暗,心里感到很自豪,因为他能够让他的父母和妹妹在这 样一套挺好的房间里过着满不错的日子。可是如果这一切的平 静、舒适与满足都要恐怖地告一结束,那可怎么办呢?为了使 自己不致陷入这样的思想,格里高尔活动起来了,他在房间里 不断地爬来爬去。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有一次一边的门打开了一道缝,但马 上又关上了,后来另一边的门上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显然是有 人打算进来但是又犹豫不决。格里高尔现在紧紧地伏在起坐室 的门边,打算劝那个踌躇的人进来,至少也想知道那人是谁; 可是门再也没有开过,他白白地等待着。清晨那会儿,门锁着, 他们全都想进来;可是如今他打开了一扇门,另一扇门显然白 天也是开着的,却又谁都不进来了,而且连钥匙都插到外面去 To一直到深夜,起坐室的煤气灯才熄灭,格里高尔很容易就 推想到,他的父母和妹妹久久清醒地坐在那儿,因为他清晰地 听见他们蹑手蹑脚走开的声音。没有人会来看他了,至少天亮 以前是不会了,这是肯定的,因此他有充裕的时间从容不迫地 考虑他该怎样安排生活。可是他匍匐在地板上的这间高大空旷 的房间使他充满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虽然这就是他自己住 了五年的房间一一他自己还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不无 害臊地急急钻到沙发底下去了,他马上就感到这儿非常舒服, 虽然他的背稍有点儿被压住,他的头也抬不起来。他唯一感到 遗憾的是身子太宽,不能整个藏进沙发底下。他在那里整整待了 一夜,一部分的时间消磨在假寐上,腹 中的饥饿时时刻刻使他惊醒,而另一部分时间里,他一直沉浸 在担忧和渺茫的希望中,但他想来想去,总是只有一个结论: 那就是目前他必须静静地躺着,作忍耐和极度的体谅来协助家 庭克服他在目前的情况下必然会给他们造成的不方便。拂晓时分,其实还简直是夜里,格里高尔就有机会考验他 的新决心是否坚定了,因为他的妹妹衣服还没有完全穿好就打 开了通往客厅的门,表情紧张地向里张望,她没有立刻看见他, 可是一等她看到他躲在沙发底下一一说究竟,他总是待在什么 地方,他又不能飞走,是不是?一一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就 把门砰地重新关上。可是仿佛是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似的,她马上又打开了门, 踮起脚走了进来,似乎她来看望的是一个重病人,甚至是陌生 人。格里高尔把头探出沙发的边缘看着她。她会不会注意到他 并非因为不饿而留着牛奶没喝,她会不会拿别的更合他的口味 的东西来呢?除非她自动注意到这一层,他情愿挨饿也不愿唤 起她的注意,虽然他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从沙发底下冲出来, 伏在她脚下,求她拿点食物来。可是妹妹马上就注意到了,她 很惊讶,发现除了泼了些出来以外,盆子还是满满的,她立即 把盆子端了起来,虽然不是直接用手,而是用手里拿着的布, 她把盆子端走了。格里高尔好奇地要命,想知道她会换些什么 来,而且还作了种种猜测。然而心地善良的妹妹实际上所做的 却是他怎么也想像不到的。为了弄清楚他的嗜好,她给他带来 了许多种食物,全都放在一张旧报纸上。这里有不新鲜的一半 腐烂的蔬菜,有昨天晚饭剩下来的肉骨头,上面还蒙着已经变 稠硬结的白酱油;还有些葡萄干杏仁;一块两天前格里高尔准 会说吃不得的乳酪;一块陈面包,一块抹了黄油的面包,一块 洒了盐的黄油面包。除了这一切,她又放下了那只盆子,往里 倒了些清水,这盆子显然算是他专用的了。她考虑得非常周至U, 生怕格里高尔不愿当她的面吃东西,所以马上就退了出去,甚 至还锁上了门,让他明白他可以安心地随意进食。格里高尔所 有的腿都嗖地向食物奔过去。而他的伤口也准是已经完全愈合 了,因为他并没有感到不方便,这使他颇为吃惊,也令他回忆 起,一个月以前,他用刀稍稍割伤了一个手指,直到前天还觉 得疼痛。“难道我现在感觉迟钝些了?“他想,紧接着便对乳酪 狼吞虎咽起来,在所有的食物里,这一种立刻强烈地吸引了他。 他眼中含着满意的泪水,逐一地把乳酪、蔬菜和酱油都吃掉; 可是新鲜的食物却一点儿也不给他以好感,他甚至都忍受不了 那种气味,事实上他是把可吃的东西都叼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吃 的。他吃饱了,正懒洋洋地躺在原处,这时他妹妹慢慢地转动 钥匙,仿佛是给他一个暗示,让他退走。他立刻惊醒了过来, 虽然他差不多睡着了,就急急地重新钻到沙发底下去。可是藏 在沙发底下需要相当的自我克制力量,即使只是妹妹在房间里 这短短的片刻,因为这顿饱餐使他的身子有些膨胀,他只觉得 地方狭窄,连呼吸也很困难。他因为透不过气,眼珠也略略鼓 了起来,他望着没有察觉任何情况的妹妹在用扫帚扫去不光是 他吃剩的食物,甚至也包括他根本没碰的那些,仿佛这些东西 现在根本没人要了,扫完后又急匆匆地全都倒进了一只桶里, 把木盖盖上就提走了。她刚扭过身去,格里高尔就打沙发底下 爬出来舒展身子,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格里高尔就是这样由他妹妹喂养着,一次在清晨他父母和 使女还睡着的时候,另一次是在他们吃过午饭,他父母睡午觉 而妹妹把使女打发出去随便干点杂事的时候。他们当然不会存 心叫他挨饿,不过也许是他们除了听妹妹说一声以外对于他吃 东西的情形根本不忍心知道吧,也许是他妹妹也想让他们尽量 少操心吧,因为眼下他们心里已经够烦的了。至于第一天上午大夫和锁匠是用什么借口打发走的,格里 高尔就永远不得而知了,因为他说的话人家既然听不懂,他们 甚至连妹妹在内一一就不会想到他能听懂大家的话,所以 每逢妹妹来到他的房间里,他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几声叹息,和 向圣者作的喝喝祈祷,也就满足了。后来,她对这种情形略为 有点习惯了一一当然,完全习惯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一这时,她 间或也会让格里高尔听到这样好心的或者可以作这样理解的话。 “他喜欢今天的假食。''要是格里高尔把东西吃得一干二净,她 会这样说。但是遇到相反的情形,并且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 她部是有点忧郁地说:“又是什么都没有吃。”虽然格里高尔无 法直接得到任何消息,他却从隔壁房间里偷听到一些,只要听 到一点点声音,他就急忙跑到那个房间的门后,把整个身子贴 在门上。特别是在头几天,几乎没有什么谈话不牵涉到他,即 使是悄悄话。整整两天,一到吃假时候,全家人就商量该怎么 办;就是不在吃饭时候,也老是谈这个题目,那阵子家里至少 总有两个人,因为谁也不愿孤单单地留在家里,至于全都出去 那更是不可想像的事。就在第一天,女彳她对这件事到底 知道几分还弄不太清楚一一来到母亲跟前,跪下来哀求让她辞 退工作,当她一刻钟之后离开时,居然眼泪盈眶感激不尽,仿 佛得到了什么大恩典似的,而且谁也没有逼她,她就立下重誓, 说这件事她一个字也永远不对外人说。女仆一走,妹妹就帮着母亲做饭了;其实这事也并不太麻 烦,因为事实上大家都简直不吃什么。格里高尔常常听到家里 一个人白费力气地劝另一个人多吃一些,可是回答总不外是: “谢谢,我吃不下了。”或是诸如此类的话。现在似乎连酒也不 喝了。他妹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问父亲要不要喝啤酒,并且好 心好意地说要亲自去买,她见父亲没有回答,便建议让看门的 女人去买,免得父亲觉得过意不去,这时父亲断然地说一个 “不”字,大家就再也不提这事了。在头几天里,格里高尔的父亲便向母亲和妹妹解释了家庭 的经济现状和远景。他常常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去取一些文件 和帐目,这都放在一个小小的保险箱里,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 破产时保存下来的。他打开那把复杂的锁、悉悉苏苏(字库中 无此二字,先用同音字代替)地取出纸张又重新锁上的声音都 一一听得清清楚楚。他父亲的叙述是格里高尔幽禁以来听到的 第一个愉快的消息。他本来还以为父亲的买卖什么也没有留下 呢,至少父亲没有说过相反的话;当然,他也没有直接问过。 那时,格里高尔唯一的愿望就是竭尽全力,让家里人尽快忘掉 父亲事业崩溃使全家沦于绝望的那场大灾难。所以,他以不寻 常的热情投入工作,很快就不再是个小办事员,而成为一个旅 行推销员,赚钱的机会当然更多,他的成功马上就转化为亮晃 晃圆滚滚的银币,好让他当着惊诧而又快乐的一家人的面放在 桌上。那真是美好的时刻啊,这种时刻以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至少是再也没有那种光荣感了,虽然后来格里高尔挣的钱已经 够维持一家的生活,事实上家庭也的确是他在负担。大家都习 惯了,不论是家里人还是格里高尔,收钱的人固然很感激,给 的人也很乐意,可是再也没有那种特殊的温暖感觉了。只有妹 妹和他最亲近,他心里有个秘密的计划,想让她明年进音乐学 院,她跟他不一般,爱好音乐,小提琴拉得很动人,进音乐学 得不走到他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无转机;只要等我攒够 了钱还清了父母欠他的债也许还得五六年可是我一定 能做到。到那时我就会时来运转了。不过眼下我还是起床为妙,因为火车五点钟就要开了。”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滴嗒嗒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到。已经六点半了,而时针还在悠悠然向前移动,连六点半也 过了,马上就要七点差一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 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的;显然它已经响过了。是的, 不过在那震耳欲聋的响声里,难道真的能安宁地睡着吗?嗯,他睡得并不安宁,可是却正说明他睡得不坏。那么他 现在该干什么呢?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得发疯 似的赶才行,可是他的样品都还没有包好,他也觉得自己的精 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还是逃不过上司的一顿申 斥,因为公司的听差一定是在等候五点钟那班火车,这时早已 回去报告他没有赶上了。那听差是老板的心腹,既无骨气又愚 蠢不堪。那么,说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过这将是最不愉快的 事,而且也显得很可疑,因为他服务五年以来没有害过一次病。 老板一定会亲自带了医药顾问一起来,一定会责怪他的父母怎 么养出这样懒惰的儿子,他还会引证医药顾问的话,粗暴地把 所有的理由都驳掉,在那个大夫看来,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 院费用当然不会小,这笔钱一定得另行设法筹措。他逗留在家 的短暂时间,音乐学院这一话题在他和妹妹之间经常提起,不 过总是把它当作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只要听到关于这件 事的天真议论,他的父母就感到沮丧;然而格里高尔已经痛下 决心,准备在圣诞节之夜隆重地宣布这件事。这就是他贴紧门站着倾听时涌进脑海的一些想法,这在目 前当然都是毫无意义的空想了。有时他实在疲倦了,便不再倾 听,而是懒懒地把头靠在门上,不过总是立即又得抬起来,因 为他弄出的最轻微的声音隔壁都听得见,谈话也因此停顿下来。 “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片刻之后他父亲会这样问,而且显然 把头转向了门,这以后,被打断的谈话才会逐渐恢复。由于他父亲很久没有接触经济方面的事,他母亲也总是不 能一下子就弄清楚,所以他父亲老是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解释, 使格里高尔了解得非常详细:他的家庭虽然破产,却有一笔投 资保存了下来一一款子当然很小一一而且因为红利没动用,钱 数还有些增加。另外,格里高尔每个月给的家用一一他自己只 留下几个零用钱一一没有完全花掉,所以到如今也积成了一笔 小数目。格里高尔在门背后拼命点头,为这种他没料到的节约 和谨慎而高兴。当然,本来他也可以用这些多余的款子把父亲 欠老板的债再还掉些,使自己可以少替老板卖几天命,可是无 疑还是父亲的做法更为妥当。不过,如果光是靠利息维持家用,这笔钱还远远不够;这 项款子可以使他们生活一年,至多两年,不能再多了。这笔钱 根本就不能动用,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日常的生活费用得另 行设法。他父亲身体虽然还算健壮,但已经老了,他已有五年 没做事,也很难期望他能有什么作为了;在他劳累的却从未成 功过的一生里,他还是第一次过安逸的日子,在这五年里,他 发胖了,连行动都不方便了。而格里高尔的老母亲患有气喘病, 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隔一天就得躺在打开的窗户边的沙发上 喘得气都透不过来,又怎能叫她去挣钱养家呢?妹妹还只是个 十七岁的孩子,她的生活直到现在为止还是一片欢乐,关心的 只是怎样穿得漂亮些,睡个懒觉,在家务上帮帮忙,出去找些 不太花钱的娱乐,此外最重要的就是拉小提琴,又怎能叫她去 给自己挣面包呢?只要话题转到挣钱养家的问题,最初格里高 尔总是放开了门,扑倒在门旁冰凉的皮沙发上,羞愧与焦虑得 心中如焚。他往往躺在沙发上,通夜不眠,一连好几个小时在皮面子 上蹭来蹭去。他有时也集中全身力量,将扶手椅推到窗前,然 后爬上窗台,身体靠着椅子,把头贴到玻璃窗上,他显然是企 图回忆过去临窗眺望时所感到的那种自由。因为事实上,随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稍稍远一些的东西他就看不清了;从前,他 常常诅咒街对面的医院,因为它老是逼近在他眼面前,可是如 今他却看不见了,倘若他不知道自己住在虽然僻静,却完全是 市区的夏洛蒂街,他真要以为自己的窗子外面是灰色的天空与 灰色的土地常常浑然成为一体的荒漠世界了。他那细心的妹妹 只看见扶手椅两回都靠在窗前,就明白了;此后她每次打扫房 间总把椅子推回到窗前,甚至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