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对王士祯神韵说的批判与完善,现当代文学论文.docx

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对王士祯神韵说的批判与完善,现当代文学论文刘永济的(唐人绝句精华要髓编选于1959至1963年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此后屡次重印。中华书局2018年出版繁体字本。在卷首的(缘起及取舍标准中,刘永济强调,这部(唐人绝句精华要髓的宗旨是要纠正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的偏颇: 我自一九五九年夏患风湿性关节炎后,不良于行,承大学委关注,暂不开课。但我自考虑,虽一时行动困难,然坐着做研究工作是无妨的,因念王士祯的(唐人万首绝句选一书流行虽久,今日读之,尚有当改选之处,久思新选一书而无暇,何不趁此时为之。考王氏素以神韵之讲为诗家倡。其讲出于司空图、严羽两家,曾编(唐贤三昧集以张其讲。虽人多宗仰,目为大家,而过求空灵,过于矜饰,以吞吐为风致,其流弊所至,遂有 肤廓 与 缥缈无著 之讥。 有意味的是,刘永济一方面对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的缺乏明确地予以提示,另一方面又从多个角度阐述了王士祯神韵讲的历史缘由,其阐述既有助于读者全面认识王士祯神韵讲,又有助于读者体会刘永济本人评判历史文化遗产的辩证态度和(唐人绝句精华要髓的特点所在。 一、刘永济论王士祯神韵讲的历史缘由 刘永济论王士祯神韵讲的历史缘由,着眼于诗学本身的发展脉络和诗学背后的社会人生两个方面,用时髦的话讲,前者属于内部研究,后者属于外部研究。就诗学本身的发展脉络而言,刘永济认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和宋荦(漫堂讲诗的阐述,指出王士祯的宗旨是以神韵救清初宋诗派之弊,因前贤对此讨论已多,刘永济不再展开;就诗学背后的社会人生而言,刘永济颇多心得,故卷首的(缘起及取舍标准用了较多篇幅加以讲明。 关于王士祯神韵讲背后的社会人生原因,刘永济尤为关注王士祯家族在明清鼎革之际的特殊经历以及清初文网所造成的王士祯的强烈畏祸心理。 考王氏生于明崇祯七年,明亡时方十一岁,照理未必有故国之思。但当明亡之时,其伯父曾壮烈殉国。而新城被清军攻陷后,其家中人多有受害者。王氏母亲亦险遭不测。王氏对此,必然印象甚深,感动甚大,故其二十四岁所作(秋柳诗,即含凭吊亡明之意。 (秋柳诗中寓意甚深,尤显著而易犯忌讳者,莫如诗前的(序。(秋柳诗原(序有 仆本恨人,性多感慨。寄情杨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远者 等句。湘皋远者,用屈原(九歌 湘夫人篇 将以遗兮远者 ,暗中乃指明末逃亡的。 以王士祯的特殊人生经历,强烈的故国之思不可能不存于胸中,何以他后来反倒要把这些内容从他的诗里驱逐出去呢?不但他本人不再写这种直指社会情状的诗,而且大力倡导神韵讲,号召其他诗人同样远离社会人生呢?刘永济指出,这是由于王士祯怀有强烈的畏祸心理。 盖当清初,汉民族常思对抗,因之清廷对于其时知识分子猜忌百端,文网至密。文人著述,即其所最注意之处,故每易触其忌讳,甚至杀身灭族。试考清初诸大文字之狱,不难知其镇压手段之残酷。华而不实如康熙初年庄廷鑨之狱,为王氏所亲闻见,自不能不有戒惧之心。 其刻(感旧集时,竟将此(序(指(秋柳诗前的(序)删去,一种惧祸之心理,至为明显。即其平生所作诗歌,凡有关当时政治良否、社会情状,绝少反映 , 若其自编诗集,华而不实大部分系游览山川古迹之作,此等诗篇除运用典故,描绘景色,谐协声律,敷设藻采,别无可观,而尤可怪者,其自编诗集,特以歌颂统治者的(对酒篇居首,命意何在,固极明显。 刘永济的上述讲明,其意义不仅在于揭示了王士祯倡导神韵讲的社会原因,还引导我们考虑一个问题:王士祯以神韵讲主盟诗坛,神韵讲得以风行全国,与这种社会原因之间有何关联?盖王士祯的诗坛地位即建立在他身为神韵派盟主的基础上,何以朝廷和士大夫阶层都予以认可? 答案:必须从那个时代的文人心态中去寻找。幻灭感是弥漫在康熙年间知识分子中的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时代情绪。尽管这一时期的整体政治、经济状况是比拟好的,但在汉族知识分子的内心深处,却是一片精神的废墟:他们以为至少还能够延续一百年的大明王朝此时忽然瓦解,他们视为神圣的 夷夏大防 之观念也遭到现实的质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盛衰无常,而是一种文明、一种价值体系的盛衰无常。一个有过伟大历史的民族转眼间就被另一个民族的马蹄所征服,还有比这更能触发幻灭感的事吗?这种幻灭感在当时所有的文体中几乎都有表现。在词中,有陈维崧的(点绛唇 夜宿临洺驿,更有朱彝尊的(卖花声 雨花台: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在戏曲中,有(长生殿小讲中,甚至当毛宗岗修订(三国演义这部直接描写政治、军事斗争的历史演义时,也引了杨慎的一首词冠于卷首: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还是那样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作品所具体表现出的正是一种饱经沧桑后的幻灭感。有必要指出的是,朱彝尊、孔尚任并非隐士,其作品却以强烈的出世倾向为主色调,试图与现实拉开距离。作家身份与作品情调的这种时代性错位是普遍的,并非个别情形。 与上述错位相对应的另一种错位现象是,这一时期的隐士却以抒发故国之情或复国之情为主,具有强烈的入世倾向。这看似反常的现象其实具有内在的合理性。原因在于:这一时期的隐士多是遗民。 他们由于义不帝清而遁入山林,其作品中弥漫着持续不已的民族感情。林古度、杜濬、余怀、万寿祺、阎尔梅、钱秉镫、魏耕、朱一是、方以智等,都属于这类遗民诗人。他们以诗表示出其 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的反清斗志和 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 的情怀,敢怒敢嗔,敢爱敢恨,其品格悬殊于传统的山林文人,也不同于清初的台阁文人。 在这种时代气氛中,怎样淡化遗民作家的嗔怒之气,怎样疏导朱彝尊、孔尚任这类体制内作家内心深处的幻灭感,其实已成为康熙朝在文化领域的当务之急,当然也是一个诗坛盟主不能回避的职守。王士祯所倡导的神韵诗风正好大体上兼具了这两方面的功能。关于神韵讲的特征与功能,严迪昌颇有目光地指出: 王士祯的 神韵 诗观从立身处世于社会(包括诗的社会领域)的角度言,他意在拉开与现实生活,主要是政治生活的时空间距,力图淡化意识性以致趋入无意识状态,强化 语中无语,名为活句 ,架构 远人无目 的朦胧之境。 他的神韵诗风的创导自觉不自觉地顺应了皇权政治的选择,软性地整肃着清初本来郁勃横放诗坛格局,导引出某种与 盛世 相副的诗歌风气。 王士祯创 神韵 诗讲,自觉不自觉地在客观上起着拉开与现实的距离,淡化 国是 ,进而导引着清诗在一个历史阶段的走向。 神韵讲淡化 国是 ,在那个特定历史时空,主要指对 夏夷大防 的故国之思以及潜在的反清情绪、逆向心态。 作为一种风气的创始,原是潜移默化的表现,它不可能在短时期内谋求剧变。这种风气的创导和启引,须有赖于势力地位的影响力和科举取士的杠杆力,还必须充分运用和投合文人文化的心态积淀因素,包括雅逸的风度、歌酒的酬应、清狂的冶游等生活形态的唤回、回归。更重要的是在诗艺本体方面,必须选取一个既从理论上贯承正宗传统诗教,又得在实践中能为各方所接受的契合点。毫无疑问, 神韵 讲以及 清远 审美趋向,在当时是最能胜任这样的承当力的。 王士祯以其神韵讲确立在诗坛的盟主地位,不是偶尔的。 二、(唐人绝句精华要髓与(唐人万首绝句选的风貌之异 (缘起及取舍标准在阐述了王士祯神韵讲的历史缘由之后,提到刘永济本人之所以在(唐人万首绝句选之后还要编选(唐人绝句精华要髓,是由于(唐人万首绝句选的选诗宗旨存在偏颇: 王氏(万首绝句选一书,虽多脍炙人口之作,然而反映当时政治以及劳动人民生活、挖苦统治阶级的荒淫剥削诸诗,几乎没有(按王选虽也有些(宫怨、(塞上等曲,都是合于他的艺术观点而入录的)。此固由王氏本人的阶级立场所决定,而王氏心中畏惧以文字取祸,亦占重要地位。我所谓今日读之,尚觉有待改选之处,即在于此。 从这一宗旨出发,刘永济在确定取舍标准时,各列了十条,在十条取的标准中,有五条突出了诗与社会生活的联络,依次是: 凡通过作者的思想感情反映当时政治、社会情况而加以批判者,如杜甫的(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吕温的(旱甚观权门移芍药,李敬方的(汴河直进船之类。 凡描写劳动人民生活或代其呼吁者,如陆龟蒙、曹邺的(筑城,张碧的(农父,来鹄、杜荀鹤的(蚕妇,李绅的(古风,聂夷中的(田家之类。 凡吊古、怀古之作可为当时统治者鉴戒者,如刘禹锡的(石头城、(台城,罗邺的(汴河,鲍溶的(隋宫,李商隐的(北齐、(齐宫,陆龟蒙、皮日休的(馆娃宫之类。 凡咏物之作而有所寄托者,如李益的(隋宫燕,李商隐的(屏风,罗隐的(金钱花,韩偓的(观斗鸡之类。 凡代征人、征人妇、宫人,或为封建制度所压迫的妇女抒写怨思者,如李白的(玉阶怨,白居易的(闺怨,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张籍的(邻妇哭征夫,卢纶的(逢病,陈陶的(陇西行,以及诸家(塞上曲、(塞下曲、(王昭君之类。 这五类作品,尤其是前四类,在王士祯的(唐人万首绝句选中,是被有意忽略了的。刘永济的(唐人绝句精华要髓明确地强化了这些内容,其风貌因此与王选悬殊。而刘永济的 释 ,也注意阐发这些诗与社会生活的密切关联。例如杜荀鹤(再经胡城县的 释 : 三四句所以呵斥之意严矣,非止于挖苦也。如此县官,实为民贼。盖唐末兵祸频繁,因此剥削加剧,县令乃直接人民之官,剥削人民即由其经手,剥削愈甚,则愈得上级之欢心,于是有朱紱之赐。 (唐人绝句精华要髓与(唐人万首绝句选的风貌之异不仅表如今所选诗的内容上,也表如今所选诗的美感特征上。 讲到(唐人绝句精华要髓与(唐人万首绝句选的美感特征之异,有必要厘清两个事实:(1)刘永济怎样看待神韵这样一种诗学理念?(2)刘永济怎样看待绝句这样一种诗体? 1926年,刘永济曾在(学衡,发表于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的基础上提炼而成的。 (唐人绝句精华要髓选了王维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刘永济 释 云:此诗经乐工采以入乐,名(渭城曲。乐工采诗入乐时,用裁截及重叠两种方式方法,使整洁字句成为长短句,以便歌唱。此诗则每句三叠,故又名(阳关三叠。 刘永济的 释 包含三层内容: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入乐的绝句,故有(渭城曲之名;唐代乐工采诗入乐,需要把整洁的诗句改为长短句,改的方式方法有重叠和裁截两种;(送元二使安西在用裁截和重叠法时,每句三叠,故又有(阳关三叠之名。寥寥数语,即足以见出其丰厚的学识。据刘永济1957年1月撰写的(宋代歌舞剧曲录要 总论,刘永济幼时曾在家藏(三续百川学海丛书中见到一本名为(阳关三叠的书,华而不实所载叠法颇多,此后数十年虽无缘寓目,但对华而不实两种叠法一直记得颇为清楚。以来,很多好诗被此等迂腐穿凿之讲妄解者,不知凡几,岂特无复有风雅,且真风雅之罪人也。 对那些自矜学养、自矜深入的迂腐穿凿之辈,刘永济屡加指斥,几乎到了疾言厉色的程度。这些人自个写不出好诗,还糟蹋别人的好诗,对之严加指斥并不为过。而对那些因学养缺乏误解诗意的读者,刘永济则循循善诱,语调舒缓,表现出君子悯人不逮的风范。例如,(唐人绝句精华要髓选了宋济的(塞上闻笛: 胡儿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刘永济 释 云: (梅花落,本笛中曲也。诗人言吹笛则梅花落者甚多,李白(观吹笛诗有 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 ,又(黄鹤楼闻笛诗亦有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之句,盖惯用已久,不以为非也。 寥寥数语,就将一个诗中的意象与(梅花落曲的联络讲清楚了。又如白居易(大林寺桃花的 释 : 此诗亦以见诗人所感与常人不同者。苏轼(望江南词有 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 之句。辛弃疾(鹧鸪天词亦有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之句,皆与白氏此诗用意一样,能够互参。 刘永济参照其他诗作寻绎诗意,在沟通诗人用心的同时,还增加了书卷气,扩展了读者的视野,兼有普及与提高的成效。其他如李白(清平调词的 释 ,杜牧(赤壁的 释 ,李商隐(乐游原的 释 ,韩偓(新上头的 释 ,都能举重若轻,直指诗心,细腻而不拘泥,简约而不失丰富。 (唐人绝句精华要髓的注释简明准确,重视出典,与其他唐诗选本相比,也是一个显著的优点。限于篇幅,这里不再举例。书中也偶有疏略之处,如将元稹(莺莺传中的小讲人物崔莺莺视为真实的唐人,选了她的两首绝句;韦应物(西塞山的 释 误以西塞山位于西蜀等。白璧微瑕,并不影响这部书的学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