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食物汪曾祺.pdf
故乡的食物 汪曾祺 小时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气相似;这样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码头都有得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我们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搓成圆球的,叫做“欢喜团”;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的,是“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说是自己家里炒,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炒米也要点手艺,并不是人人都会的;入了冬,大概是过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手执长柄的铁铲,大街小巷地走,这就是炒炒米的;有时带一个助手,多半是个半大孩子,是帮他烧火的;请到家里来,管一顿饭,给几个钱,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们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齐,没有零零碎碎炒的;过了这个季节,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炒米,就让人觉得,快要过年了;装炒米的坛子是固定的,这个坛子就叫“炒米坛子”,不作别的用途;舀炒米的东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个香烟罐头;我的祖母用的是一个“柚子壳”;柚子,我们那里柚子不多见,从顶上开一个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再塞上米糠,风干,就成了一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她用这个柚子壳用了一辈子;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个人用蓍草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佣人偷了;这女佣人蒙了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 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预备,不过取其方便;用开水一泡,马上就可以吃;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时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来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点心;郑板桥说“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说其省事,比下一碗挂面还要简单;炒米是吃不饱人的;一大碗,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我们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桥所说“佐以酱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现在岁数大了,如有人请我吃泡炒米,我倒宁愿来一小碟酱生姜,最好滴几滴香油,那倒是还有点意思的;另外还有一种吃法,用猪油煎两个嫩荷包蛋我们那里叫做“蛋瘪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这种食品是只有“惯宝宝”才能吃得到的;谁家要是老给孩子吃这种东西,街坊就会有议论的;我们那里的人家预备炒米,除了方便,原来还有一层意思,是应急;有一年,我还在上小学,党军国民革命军和联军孙传芳的军队在我们县境内开了仗,很多人都躲进了红十字会;红十字会设在炼阳观,这是一个道士观;我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祖母指挥着,特别关照,把一坛炒米带了去;我对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极感兴趣;晚上,爬到吕祖楼上去,看双方军队枪炮的火光在东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阵一阵地亮着,觉得有点紧张,也觉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饭,这一晚上,我们是冲炒米度过的;没有床铺,我把几个道士诵经用的蒲团拼起来,在上面睡了一夜;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主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