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施蜇存 《唐诗百话》之孟浩然诗歌理论研究.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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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2年施蜇存 唐诗百话之孟浩然诗歌理论研究孟浩然：五言律诗三首 临洞庭赠张丞相 八月潮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岁暮归南山 北阀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襄阳(今湖北襄樊)人，生于载初元年(公元六八九年)，卒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O年)，比王维年长十岁。王维官运亨通，做了安禄山的伪官，还能获得赦免，接着在朝。孟浩然一辈子

2、没有成进士，更没有一官半职。早年隐居家乡鹿门山，苦吟，有诗名。四十岁才到长安，结识了很多达官名士，诗名大噪，遂与王维并称。但二人穷达不同，孟浩然始终是个襄阳布衣。 王、孟齐名，由于他们的诗格很相近，都以请淡闲逸为主。在他们的影响下，有储光羲，刘慎虚、王湾、常建等后起之秀，都以同样的诗格形成为开元、天宝时期五言诗的特征。 孟浩然死后五年，王士源搜集他的遗诗编成四卷，序文中说，共二百十八首。这本诗集传到现在，却有二百五十七首，唯恐已被后世人加入一些可疑的诗篇了。今本孟浩然诗集中有五言律诗一百二十四首，五言古诗六十二首，可知他平生作诗以五律为主。因此，我们也选讲他的五言律诗。 第一首开头一联直叙八月

3、中的洞庭湖，水涨湖平。涵虚是涵泳于虚空；混太清，是混合于天空。虚与空，都是指天而言。涵虚，实在就是混太清，句意只是说水天一色。其次联描写此时湖上的景色。水气从湖面上蒸发出来，波浪冲激着岳阳城。云梦泽是洞庭湖的古名。这一联是孟浩然的名句，十个字表现了洞庭湖的空阔浩瀚。历代诗人歌咏洞庭湖，都没有能创建更好的句子。第三、四联突然转了方向，说自己想渡过湖，而没有船可用，在圣明的时代，徒然闲住着，觉得很可耻。因此，坐在湖边看人家钓色，空有艳羡鱼儿上钩的心情。 这首诗在很多选本中，题目都是临洞庭，这样就无从了解下半首诗的意义。初白庵诗评云：“后半首全无魄力，第六句尤不着题。”也由于他没有见到全题。此诗的原

4、来题目是临洞庭赠张丞相。张丞相是张九龄，开元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年)从尚书右丞相降官为荆州都督府长史。孟浩然集中有好些陪张丞相游荆州名胜的诗，此诗即其中之一。上半首是写洞庭湖，下半首却是赠张丞相的话。第五句的“济”字是一个关键性的字。济字的本义是渡河越水，引伸而有工作或事业胜利的用法。孟浩然说“欲济无舟楫”，表面上仍是在说洞庭湖。隐藏的意义却是说：我要获得一官半职，可是没有人帮助我。他希望得到张九龄的荐举、提拔，好比给他一条船，使他能渡过大湖。他望见张九龄提拔过很多人，如同钓上了很多鱼，他的心情就是羡幕这些鱼的被钓上去。 孟浩然一生不得志，后世赞扬他是一位敝屣功名富贵的隐士。其实他也很希望成进

5、士，由吏部选派一个官职给他。只是他胸怀高洁，不屑作不择手段的钻营。没有机会，也不介意。宁可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要说他肯定不求名利，唯恐未必。他和官位较高的人，一起游玩宴饮，诗的末尾经常流露出一些要求荐举之意，例如陪卢明府泛舟回岘山作末句云：“犹怜不调者，白首未登科。”与白明府辨江末句云：“谁识躬耕者，年年梁甫吟。”姚开府山池末句云：“今日龙门下，谁知文举才。”即使在描写农夫生活的诗中，结尾还说：“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杨雄，一荐甘泉赋。”这些诗句，还比较含蓄，因为“明府”只不过一个县令，官还不大。赠张丞相的诗，就把求荐之情表现得很急迫了。不过，我这样讲，并不是说孟浩然不配称为隐士。他还

6、是隐士。唐代学问分子由进士及第而从政，叫做入仕。落第回家，终生不得官职，叫做归隐。唐代所谓隐士，仅仅意味着此人没有功名，不象宋以后的隐士，根本不参与考试，不求功名，甚至韬光养晦，甘心使自己静默无闻，老死无人知道。 写景而兼赠人的诗，一种是赠别，为送人远行而作诗。以写景起先，结尾寓送行之意。另一种便是求荐，动机原来是写景，但借题发挥,转到求荐的意思。如何转法?这就要作者的艺术手法了。孟浩然此诗的第五句，是转得很高超的。 初唐时期的诗人。多半是高官、贵族、豪富，他们没有乞怜求荐的须要，所以当时还没有以求荐结束的写景诗。盛唐以后，诗人多半是寒士，总盼望有一位达官贵人提挈一下，于是求荐的诗就多起来。连

7、杜甫、韩愈这样的大诗人，也曾作过这样的诗。 其次首与诸子登蚬山，是游岘山而作的诗。“诸子”是“诸君子”的省略，意思是“几个挚友”，不行解作“几个儿子”。岘山在襄阳城外汉水上，是一处与羊祜有关的古迹。我们必需先了解羊祜的故事，才能了解这首诗。 羊祜是晋朝人，做褰阳太守的时候，常到岘山上与同僚饮酒游玩。一天，他感慨地对挚友们说：“自古以来，就有这个山；自古以来，有过很多贤人名士在这里游玩，可是这些人都静默无闻地歼灭了，真使人哀痛。假如我死了之后，魂魄也将留恋这个山呢。”后来，羊祜果真死在襄阳，百姓追悼他，在岘山上为他立了一块碑。来读这块碑文的人，都欷歔感慨，不觉下泪。因此，人们就把这块碑称为堕泪碑

8、。 孟浩然这首诗的前四旬，就是概括羊祜的话。人事”，人物及其事迹，是有新陈代谢的。一代的人去了，一代的人接上了。这就成为古今。山水今日依旧是一个名胜，却轮到我们这一代人来游玩。第三联写眼前所见景色：冬季水落，鱼梁中水浅了，在山上看，云梦泽因水浅而觉得深了。这个“深”字，不是说水深，而是形容从山顶到湖面的距离深远。这里用“梦泽”，只是表示江水、湖水，并不实指洞庭湖。在唐代，襄阳已看不到洞庭湖了。鱼粱是在江水中竖竹积石，做成一道堰，用以捕鱼。利用这道堰，作为一个渡口，就称为鱼粱渡。孟浩然的夜归鹿门歌有句云：“鱼梁渡头争渡喧。”即指此处。这两句诗写的是一种萧条荒落的情调，用来陪衬上下文。接下去说：羊

9、祜的碑至今还在，使我读了碑文，也为之感伤得掉泪。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当然是感生命之短促，精神状态很空虚、消沉，大约是诗人在极不得意的时候所作。陈子昂有一首古诗，和孟浩然这首诗是同一种情调：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第三首岁暮归南山，是因为在长安没有出路，到了年底，回终南山去住一时，乃作此诗。北阙是皇宫的北门。汉代的制度，人民要向皇帝有建议或申诉，可以把文件送到皇宫北门去，那里有人收纳。“休”字在唐诗里有两种用法：(一)不要，等于莫字或勿字；(二)罢休，停止。这里是用其次义，意思是说：不用再向北阙去上书了，还是回到终南山简陋的屋子里去居住一时。归字是倒装用，本该作“

10、归南山敝庐”。其次联说：上书无效，可见是自己才学不够，为贤明的皇帝所弃；自身又多病，连老挚友都很少来往。第三联写迟暮之感，头上渐生白发，正在催我入老境。“青阳”即“青春”，这里是泛指时序，已靠近年终了。因此有满怀愁绪，不能入睡，只看着空虚的夜窗上，照着松林间的月光。 关于这首诗，唐才子传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一天，王维在宫中办公，私下把孟浩然请进去闲谈。突然玄宗皇帝来了，二人大惊，孟浩然抓紧躲在橱下。王维不敢隐瞒，只好直言请罪。皇帝听说是孟浩然，就说：“这位诗人，我已听人讲起过，还没有见到。”当下就叫孟浩然出来，并问他：“带了新诗来没有?”盂浩然回说没有。皇帝就要他念几首新作品，孟浩然就念了北阙休

11、上书这一首。皇帝听了很不兴奋，说：“你自己不要做官，怎么诬蔑我，说我弃你呢?”于是命他仍回终南山去。 唐诗纪事里也有这个故事，稍稍不同。由于丞相张说的举荐，玄宗皇帝召见孟浩然。孟浩然念了这首诗，因而忤旨放归。当时皇帝还说，“你为什么不念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呢?”这个故事，明显是后世人编造出来的。洞庭湖一诗求荐之情特别恳切，简单得人怜悯；所以编造故事的人断定这个张丞相是张说，并且的确举荐了孟浩然。归南山一诗既消沈，而且有怨愤之情，把自己的穷途潦倒归咎于“明主”，做皇帝的当然听不进去。这个故事虽非事实，但可以从今知道，这两首诗，由于表现方法的不同，而所得的效果也很不同。编唐诗别裁的沈德潜在这首诗

12、下批道：“时不诵临洞庭而诵归南山，命实为之，浩然亦有不能自主者耶?”可知沈德潜只看到唐才子传的记载，而没有见到唐诗纪事。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今日偶阅临洞庭诗诸家旧注，发觉有对此诗理解大不同者，增记于此，以备参考。 唐汝询唐诗解在末句下注引汉书董仲舒传云：“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样一注，把“羡鱼”二字的意义弄困难了。他又把“欲济无舟楫”讲作孟浩然欲求仕而自知无才。因此，他解此诗道：“此临湖而兴求仕之思，复量其才而不欲进也。见钓者得鱼，不无欣慕意，然结网未遑，则亦徒然兴羡耳。盖襄阳本不欲仕，乃临湖而有此叹，岂抱道之情，犹未战胜耶?” 唐汝询首先确定孟浩然不是要求仕的人，而此诗明显地有艳羡别人得仕之情，因而说他好象还不能安贫抱道，思想上未能战成功禄的引诱。 这样讲，已经弄错了孟浩然的思想状况。可是还有一个著而庵说唐诗的徐增出来把唐汝询大骂一通，而且是站在比唐汝询更不理解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