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姚雪垠.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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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夜姚雪垠第01章2第02章5第03章8第04章13第05章16第06章20第07章22第08章25第09章29第10章32第11章36第12章39第13章42第14章43第15章46第16章50第17章53第18章56第19章60第20章64第21章66第22章71第23章75第24章80第25章83第26章87第27章92第28章96第29章101第30章106第31章109第32章114第33章117第34章121第35章124第36章130第37章133第38章136第39章138第40章142第41章145第42章149第43章152第01章一九二四年的冬天,从伏牛山到桐柏山的广大
2、地区,无数的田地已经荒芜。那些幸而没有荒芜的田地里,麦苗像秃子的头发一样,活得非常的勉强和无聊。树叶早已在霜风中落净,一眼望去,到处是单调而荒凉的赭色土地。从平汉线的驻马店通往南阳的三百里官路已经荒废,常常有枯草埋没着深深的车辙。官路旁的村落大半都成了废墟,剩下些烧红的墙壁映着蓝天。井沿上围着荒草。碾石上长着苔藓。有的村庄还没有全毁,但大部分的房屋用土坯堵塞着门窗,主人不知道哪儿去了。一个早饭时候,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白色的太阳忧郁地俯瞰着原野,枯草和麦苗上掩盖着一层白霜。小麻雀坐在灌木的枯枝上,好像耐不住饥饿和严寒,偶尔啾啾地叫几声,更增加荒原上的凄凉情味。不知从远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两响枪声
3、。小麻雀突然一噤,随即一切都沉寂下去。当枪声响过不久,官路上出现了一群奇怪的远路客人,其中有四个学生,一个类似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另外还有两把小土车,那是专为两位年纪较小的学生坐的。他们一面匆匆地向前赶路,一面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两个推土车的山东大汉,急促地喘息着,从嘴里不断地喷出白气。这时,村庄中剩余的农人正端着稀饭碗,瑟缩地蹲在路边的太阳光下。大家都非常沉默;老年人的咳嗽声,孩子们的吸进鼻涕声,和喝稀饭的呼噜声互相应和。当这一群客人从村边出现时,他们惊异地抬起头,端详着客人的服装和神情,好像发现了一个不能理解的严重问题。他们纷纷地从地上站起来,对走过面前的客人打着招呼:“歇一歇,吸袋烟吧!”
4、“请喝碗稀饭吧!”虽然他们的声音表面上同往年一样的朴实和亲切,可是骨子里却满含着恐怖和关怀。他们一面打招呼一面在心里问:“他们到底是哪儿的人呢?难道不晓得这条路上的情形么?”等客人走出村庄后,他们就拿这些过路的“洋学生”作话题,纷纷地谈论起来,因为差不多半年以来,他们就没有在这条官路上看见“洋学生”和远路人了。被善良的农人们所关心的这群客人,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所经过的地带是多么危险,不过除此外又有什么道路可走呢?三天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死亡的威胁中,只好听受着命运摆布。在这条官路上,他们已经好几次看到横陈在路旁的、被土匪杀害的尸体,也时常听到稀疏枪声。如今这奔回故乡的长途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半,再有
5、三天或四天就可以脱离了危险地带。每天晚上住店时,他们所听到的都是些恐怖消息,不是说某地方又烧了几个村庄,便是说某村庄又打死了多少男女。有时他们简直不敢向店家打听消息,甚至对店家也抱着很大疑惑。有时他们刚刚走过不久,土匪将他们后边的旅客劫杀;有时又恰巧土匪将前边的旅客劫杀完毕,他们幸运地从出事的地点通过。这些毫无把握的幸运不仅不能解脱他们心上的恐怖,反而更增加对前途的恐怖和忧虑。他们是多么地想一步就跳到故乡,但是这条长途是多么地不易走呵!“我说,芹生,”一个叫做胡玉莹的廿三岁的青年,终于打破了沉默说起话来,“那个家伙我越想越发疑,你看会不会出岔子?”陶芹生一直皱着眉头,胡思乱想着。他是一个神经质
6、的青年,敏感,多疑,容易陷入绝望的忧虑之中。自从打信阳逃出以来,不管白天多么辛苦,他没有一夜不是惊心吊胆的不能安眠。他虽然比他的弟弟菊生只大三岁,可是对兵和匪的事情远较菊生了解的清楚。菊生刚满十四岁零两个月,完全是一个活泼天真的小孩子,把冒险当做游戏和英雄事业,死的威胁只能引起他一种漠然的害怕。只要别人不提醒他土匪是多么残忍,他反而很希望能遭遇一次危险,看一看土匪到底是什么样子。芹生很爱他的弟弟,假若不是同菊生一道,他也不会像如今这么操心和害怕。一时一刻,他都在设想着种种不幸的事情降临,准备着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弟弟的平安还家。正因为他想得太多,晚上不是失眠便是被噩梦缠绕,此刻他的脑壳里像满塞着
7、潮湿的木片,胀得发疼,对于胡玉莹的话一点也没有听见。“芹生!芹生!”胡玉莹靠近一步小声叫。“我怕那家伙不是好人,说不定会是个眼线。”“我也是这样想,”陶芹生蓦然转回头来说。“我早就疑惑他不是个正经家伙,没有敢说出口来。刚才他一往那条小路上走去,我越发觉得奇怪,所以才催你们赶快走。”“你们说的谁?是那个昨晚间跟咱们住在一个店里的家伙吗?我也看他有点来路不明!”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插嘴说,脸色发白,声音禁不住有点微颤。胡玉莹肯定地补充说:“刚才的枪声就是从他去的方向传过来的”“不要管他!”陶芹生像下紧急命令似地喘着气说:“我们赶快走,越快越好!”两把小土车落在他们的背后约摸有一箭远,陶芹生和商人打扮的
8、中年人焦急地转回头来,催促推车的放快脚步。坐在土车上的陶菊生正观望着荒凉的隆冬原野,这景色他仿佛在什么小说上曾经读过,从他的天真的心头上生出来一些捉摸不定的诗的感想。一听见前边的喊叫声,又看见他们的惊慌神情,陶菊生和另一位姓张的小孩子蓦地跳下土车,向前跑去。姓张的孩子拉着那位中年商人的袖口,害怕地咬紧嘴唇,不敢问到底要发生了什么事情。菊生明白了大家害怕的原因之后,他虽然觉得他们对那位怪人物的猜疑未必可信,但心上也多少有点紧张。他一面跟随着大家匆匆赶路,一面幻想着他们突然被强盗拦住的情形,在心上创造着惊险故事。忽而他幻想着在强盗的射击中勇敢地逃脱;忽而他仿佛看见他和同伴们都被土匪捉住,他微笑着一
9、言不发,对腿肚上洞穿的枪伤仅只淡淡地瞟了一眼;最后,他仿佛看见母亲像疯了似地在旷野嚎哭,野风吹散了她的苍白鬓发。看见这最后的一个场面,他的心顿然间充满凄酸,两只大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二哥!”陶菊生为要解脱心上的凄酸,眼睛望着旷野说,“我想是不要紧的。咱们吃早饭的那个镇上还有民团,前边十几里路是郭集,听说也有军队驻防,只要走过去这个坡子就好了。”“民团跟军队有啥用?”芹生忧愁地回答说。“现在的民团跟军队都靠不住!他们白天是民团跟军队,晚上就是土匪;穿上二尺半是民团跟军队,脱下二尺半就是土匪。”“对啦!”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接着说。“荒乱年头,军队跟土匪通着气儿。要不是土匪跟军队通气儿,土匪会能够闹
10、得起来?”又一响枪声从刚才的方面传过来,使他们的谈话突然中断。他们惶惑地向枪声传来的方面望去,只能望见还没有消尽的白雾笼罩着起伏的丘陵,远远地接着天边。除此之外,就是些包围在薄雾中的村落影子,静悄悄的,像死去了一般。大家不约而同地又想起来那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黑青、眉目间带着凶气,有一个阴狠的鹰鼻子,穿一身黑色衣服,腰里束着蓝布战带,自称商人而实际不像商人的可疑人物。于是,他们每个人的心被恐怖的黑手捏得更紧了。第02章半个多月以前,吴佩孚正指挥直系军队在山海关和九门口一带同奉军鏖战,不提防冯玉祥从察哈尔回师进入北京,拘留了大总统曹锟,断了吴佩孚后路。吴佩孚从秦皇岛经海道到武汉,逃回河南,希望重
11、新组织力量作战。由于奉军和国民军的继续压迫,使他不能在郑州和洛阳立住脚步,于是他就带着留守在河南的残余部队,顺平汉线向南撤退到信阳一带,打算到不得已时退入湖北。吴佩孚一到信阳,信阳立刻充满了战争空气:城里和郊外驻满了乱兵,车站外的丘陵地带掘了战壕。住在城里的地主和商家纷纷逃往山中,乡下的土匪也立刻猖獗起来。这次大战在我国现代史上称为第二次直奉战争。陶菊生兄弟和胡玉莹在信阳读的是一个教会中学,坐落在西门外的狮河北岸,校长是一位美国牧师。因为战争局势的紧张和军队的纪律败坏,学校解散了,他们从兵荒马乱中逃了出来。从信阳回他们的故乡本来有一条捷路,靠着大别山和桐柏山的北麓漫向西北,有五百里出头模样。许
12、多年来这条路完全被土匪遮断,没人敢走;也慢慢被人忘记。另外一条路绕得最远,是从许昌到南阳的那条官道,平常虽然也土匪如毛,但能够通行的机会比较多。如今许昌那一带发生战事,这条路也被隔断,因此他们只好赌着运气,走驻马店往西的这条没人敢走的荒废官路。离开信阳的时候,平汉线南段的客车已经不通,所有的车辆都是连明彻夜地运输军队。他们随着些难民一道,顺铁路徒步北行,遇着小土车就雇来坐一站两站。中途也曾经遇见运煤的铁皮车,他们向站房买了车票,站在空铁皮车厢里,上边飘着雪花,北风呜呜地吹着,冻得他们几乎死去。每天晚上,在日落前赶到较大的车站上,住在教会的礼拜堂内。教堂外常常彻夜听见乱枪声,打门声,啼哭声,都是
13、乱兵在奸淫抢劫。离开驻马店以后,他们所走的是一种更阴惨的地狱世界,教会失去了她的保护力量。个过,在这样的苦难时代,活着本来就等于冒险,不冒险又怎么办呢?在恐怖中他们拼命地向前赶路,谁都不敢多耽误一分时间。当他们翻过了一道浅岗时,望见那驻有民团和军队的叫做郭集的市镇出现在岗坡下边,至多不过有四五里远。他们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关又快过了。陶菊生重又仰卧在土车上,很天真地编织着小说故事。那位叫做张明才的小学生,坐在士车上一声不响地吃着烧饼,并不是因为饿,而是由于他感到无聊。胡玉莹和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一边走一边闲谈,偶尔陶芹生也插进一句两句。将近中午的阳光温和地照着他们,那个穿黑衣服的怪人的
14、影子也开始从他们的心上淡了下去。但正当他们不再警惕著有人会追赶他们的时候,有一个凶暴的声音从后边突然发出:“站住!”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个寒战,转过身子,发现有几个人托着步枪从岗上跑下来,相距不过二十丈远。“不准跑!动一步老子用枪打死你们!”另一个半沙哑的声音命令说,同时枪栓也哗啦响着。不管陶菊生刚才幻想了多少冒险故事,此刻也如同别人一样,茫然失措地听从着土匪的命令。不过他的腿没有打颤,并且还故意露出镇静的笑容。他转了一下头,向同伴们瞟了一眼,恰巧和芹生的惶恐的眼光碰在一起。“别说我们是上学的,”他听见芹生对他悄悄地嘱咐说,“就说是在吴佩孚那里”他把头轻轻地点一下表示明白,不让芹生再说下去,因为几
15、个土匪已经跑到他们的面前了。“你们是干啥子的?”一个跑在最前的麻脸土匪喘着气问,声音像擂鼓一样的震击着人的耳膜。旅客们几乎同声回答说:“我们是”“不准扯谎!”一个麻脸的土匪吩咐说:“谁扯一句谎,就给谁钻一个枪眼儿!”“一个一个地问他们。”第二个赶来的车轴汉土匪向麻脸的土匪叫着说:“先问那两个小家伙!”短粗身材,像车轴一样。第一个被盘问的是张明才。他骇得浑身打颤,眼睛里充满泪水,嘴唇搐动着吐不出一个字来。“快说!”车轴汉的土匪喝叫,“你不说老子一枪打死你!”“快说你家住哪儿,在啥子地方上学堂!”另一个刚刮过络腮胡的土匪催促说。紧拉着张明才的一只胳膊的那位中年人用哀求的声调说:“他害怕,你们让我说
16、吧。我们是赊镇人。他在信阳第三师范附小读书,我在信阳帮人家做生意。近来信阳要打仗,生意歇了业,学校也解散了,他父亲托我带他回赊镇”“你说!”麻脸的土匪急躁的转向胡玉莹,大声命令说。“我是邓县人,在信阳信义中学读书,现在学校解散了,要回家去。”胡玉莹的话一结束,不等土匪开口问,陶菊生就跟着说他同芹生是亲弟兄,芹生在吴佩孚的第三师当学兵,他当幼年兵,如今军队给打垮了,只好换便衣转回家去。他还说如果大家喜欢要什么东西,可以随便拿去用,只要给他们留一点够吃饭的路费就行。他的话说得极其快,极其大方,孩子气的脸颊上一直带着笑。看见弟弟的勇敢和镇静,芹生也跟着胆壮起来,喃喃地帮菊生说话。土匪们想不到这个小孩
17、子竟会是这样胆壮,使他们都不好意思对他拿出来凶暴态度,连那位麻脸的土匪也在肚子里点头称赞:“好,好,怪有种的!”他向弟兄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盘问的工作就算完了。第三师是吴佩孚的基干部队。“跟我们一道去,”麻脸的土匪态度温和地命令说:“去见见我们的管家的。”这一群不幸的旅客被土匪带领着重又翻过刚才下来的岗坡走去,像一群被驱赶的山羊一样。陶菊生兄弟几次试着同土匪们攀谈,希望能弄清楚他们的意图,都没有得到结果。翻过岗头又走了一里多路,土匪带他们走下路旁边的一条干沟,开始搜他们的钱财和衣物。那位新刮过络腮胡的土匪从小土车上找到了菊生的一件秋天穿的灰色大褂,赶快穿到身上,一面乱扭着身子端详长短,一面咧着嘴
18、嘻嘻地笑,稍微有一点不好意思。那大褂只搭到他的膝盖下边,颜色又过于轻浅,男不男女不女的,惹得别的土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络腮胡却把这件孩子穿的灰色大褂珍贵地脱下卷起来,揣进怀里。一个年纪最轻的土匪从车上拿出来一本英文字典。因为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装订的怪书,他十分惊奇地问:“这是谁的?”菊生立刻回答说:“那是我的书。幼年兵也读书的。”年轻的土匪把书翻一翻,望着同伴们笑一笑,自言自语地叹息说:“这么厚的洋书!”随后他掂一掂它的轻重,就把它放回车上。土匪们搜索过财物以后,带着捕获的旅客们顺着一条小路向东南走去。刚才旅客们心上还保留着几分被释放的希望,如今这希望一步一步地幻灭了。看情形,这分明不是普通
19、的所谓“截路”,但到底要把他们往什么地方带,是不是要把他们杀害在一个离大路稍远的荒僻地方避免招摇,叫他们无从推测。死的恐怖重又猛烈地袭击到每一个旅客的心上,使他们忽而想到故乡,想到家人和亲戚,想到死后种种,忽而又想到意外的救星思想是那么飘忽不定,就像是在做着噩梦一般。寂寞而忧郁的原野被一种神秘的氛围所笼罩,看不出一点动静,听不见一点声音,连地上的阳光也叫人起无限凄凉之感。又走了一刻钟模样,他们被带进一座被烧毁的农家小院。有一个商人装束的老头子在门外的地上躺着,一颗眼珠可怕地向外突出,暗红的血液混和着脑浆从鬓角流到地上,差不多已经凝结。院里站立着几个土匪,盘间着一位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菊生们进来时
20、,盘问暂时停一停,大家都楞着冷酷的眼睛对他们上下打量。他们被驱进东屋,同一大堆刚被捉获的人们站在一起。屋门口有两个土匪端着步枪,满脸杀气,机警地监视着屋里的人。在人堆中站定以后,菊生的心中七上八下,不住地向院里观看,半信半疑地问着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吧?”就在这刹那间,一个奇怪的念头飘过了他的脑海。他想到假若他长有翅膀。带着哥哥从这房壳廊里飞出去,从云彩上飞回到母亲身边,那将是多么好呵!没有屋顶,仅存四壁,叫做“房壳廊”。“把他拉出去崩了!”麻脸的土匪在院里突然叫起来,一脚把那个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踢倒地上。“快拉出去,他准是一个探子!”“崩”就是枪毙。“拉出去!拉出去!”另外的土匪也愤怒地咆哮着
21、。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哀哀地恳求饶命。他哭着说自己确实是一个手艺人,因为战事关系从驻马店逃出来,还说他家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娘没人养活。但不管他怎样哀求,怎样不肯从地上起来,终于被两个人拖出院外,一响沉重的枪声把他的哭声打断。当枪声响过后,跟着有一只乌鸦从村边的枯树上惊起来,用不祥的调子哑哑地啼叫几声,向空旷的田野飞去。“二哥,”菊生忽然仰起脸对芹生微微一笑,小声说,“想不到咱们会死在这里。”芹生向他的脚上踢了一下,使个眼色,禁止他随便说话。正在这当儿,麻脸的土匪走到门口来,命令他们说:“刚才来的远方朋友站出来!”菊生的心口禁不住跳了几下,向同伴们迅速地瞟了一眼。那位商人打
22、扮的中年人紧拉着张明才的手,嘴唇颤抖得非常厉害,而张明才的脸色像蜡渣一般黄,眼眶里又充满了泪。芹生和胡玉莹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色,迟疑着不肯出去。被拘捕在一起的人们用恐怖而怜悯的眼光望着他们,特别望着菊生的可爱的脸孔,仿佛在叹息说:“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也要枪毙!”所有这周围的现象都差不多在同一刹那间映进到菊生眼帘,他立刻镇静地咬一下嘴唇,微笑着望一眼麻脸的土匪,拉着他的二哥大踏步从屋里走出,满不在乎地低声说:“好,让我走在前头!”第03章土匪们对于如何处置这几位“远方朋友”不露出一丝口风,带他们顺一条荒僻的小路向东南走去。走着走着,他们渐渐地明白了他们已经成了“票”,暂时也许不会死,但要过
23、一段悲惨而可怕的日子,等候着家庭派人来讲价赎回。从语源上看,票就是钞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换取钞票,故江湖上将被绑架勒索的人叫做“票”。常常为说话时音节谐和起见,加上一个名词语尾,便成“票子”。有时为着同钞票区别起见,变成一个复合名词,便成“肉票”。在票的语根上加一个女性语头,便成“花票”。大股土匪中拘留票子的地方叫做“票房”,管理票房的头目叫做“票房头”。杀害肉票叫做“撕票”。一经猜破这命运的谜底,陶芹生立刻就想到他父母得到这消息后一定是束手无策,无钱来赎,而他和弟弟迟早免不掉一个一个地被土匪杀害。原来他们生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上两代不管男女都吸食鸦片,而父亲是在童年时代就开始上瘾。六年以前
24、,大约是初冬季节,像死水一样的平静的乡下发生了匪荒,把他们祖上遗留下来的住宅,连佃户居住的房子一起烧光;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城内,六年来苦度着穷愁饥寒的日月。大哥小学未毕业就跑到洛阳当学兵,一则因为家庭没力量供他弟兄们同时读书,二则因为这正是丘八老爷横行霸道的时代,三则因为经过直皖战争和第一次直奉战争,吴佩孚的名字红得发紫。在河南这个封建落后的地方,很多出身于没落的地主之家的青年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又没有机会接触南方的革命思潮,多愿意到吴大帅的第三师“投笔从戎”。菊生小学毕业后,父亲也送他到洛阳去当幼年兵。先到洛阳当学兵的大哥已经看穿了第三师的黑幕,大哥竭力反对,托朋友将他送到信阳,进一个教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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