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施蜇存 《唐诗百话》之李白（五）诗歌理论研究.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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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2年施蜇存 唐诗百话之李白（五）诗歌理论研究李白：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射金银台。 霓为裳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2、忽魂悸兮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一直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快乐颜。 这是一首描写梦游天姥山的诗，杂用四、五、六、七言句，句法错落有致。转韵至十二次之多。或两句一韵，或三句一韵，或四句一韵，或五句一韵。韵法亦改变多端，或逐句抒韵，或隔句押韵。这是李白的典型作品。因为全诗以七言句为主，故一般选本都编入七言古诗或七言歌行类。 诗题据河岳英灵集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近代版本都已省作“梦游天姥吟留别”。前者说明是“别东鲁诸公”，可知是在离开齐鲁，刚要南游淮泗的时期所作。当时听到有人

3、夸赞越中(今浙东)天姥山风景之奇，因而中心憧憬，尽然梦到天姥山去巡游了一番，醒来就写出了这首诗，并且把它作为向东鲁几位挚友的告辞辞。诗的内容是“梦游天姥山”，诗的作用是“留别”。要了解这首诗，必需把它的内容和作用联系起来：为什么作者要把一首记梦诗作为告辞辞?这首诗与告辞挚友的思想感情有什么关系? 因为韵法与思想程序有参差，这首诗不宜按韵法来分段。现在我们按思想程序把它分成三段：第一段是开头四韵十句，这是全诗的引言。其次段从“湖月照我影”到“失一直之烟霞”共五韵二十八句。这是全诗的主体，描写整个梦境，直到梦醒。以下是第三段，二韵七句，叙述梦游之后的感想，总结了这个梦，作为向东鲁挚友告辞的话。 李

4、白在好几首诗中，憧憬于蓬莱仙界，希望炼成金丹，吞服之后，飘然成仙，跨鹤骑鹿，远离人世，邀游于神仙洞府。但在这首诗中，一开头就否定了瀛洲仙岛的存在。他说：航海客人谈到瀛洲仙岛，都说是在渺茫的烟波之中，实在是难以找得到的地方。可是，越人谈起天姥山，尽管它是隐现于云霓明灭之中，却是有可能望见的。这四句是全诗的引言，说明作此诗的最初动机。“瀛洲”只是用来作为陪衬，但却无意中说出了作者对炼丹修仙的真正相识。“信难求”这个“信”字用得非常坚决，根本否定了海外仙山的存在，也从而否定了求仙的可能性。然则，李白的一切游仙诗，可知都不是出于他的本心。连同其他一切歌咏酒和女人的诗，都是他的浪漫主义的外衣。杜甫怀念李

5、白的诗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已把李白当时的状况告知我们了。他是“佯狂”，假装疯疯颠颠。他这种伪装行为，在杜甫看来，是很可哀怜的。因为杜甫知道他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下面更明白说出“世人皆欲杀”，这也不是一般的夸张写法。可以想见，当时肯定有很多人憎恶或嫉妒李白，或者是李白得罪了不少人，而杜甫呢，他是李白的挚友，他对李白的行为即使不很赞同，但对李白的天才却是佩服的，所以他说“吾意独怜才”。 第三韵四句是概括越人所说天姥山的高峻。它高过五岳，掩蔽赤城。赤城是天台山的别名。天台山已经很高了，对着天姥山，却好象向东南倾倒的样子。四万八千丈，当然是艺术夸张，珠穆朗玛

6、峰也只有八千八百四十多公尺高，因为听了越人的宣扬，我就想去看看。谁知当夜就在梦中飞渡镜湖(在今绍兴)，再东南行，到达了天姥山。“吴越”在此句中，用的是复词偏义，主要是“梦越”，为了凑成一句七言诗，加了一个“吴”字。 其次段，全诗的主体，描写梦游天姥山的所见所遇。文辞光怪离奇，明显是继承了楚辞的艺术传统。作者告知我们：他飞过镜湖，到了剡溪(今嵊县)，看到了南朝大诗人谢灵运游宿过的地方。湖泊里有渌波荡漾，山林中有猿啼清哀。他也仿效谢灵运，脚下趿着为游山而特制的木屐，登上了高山。从今一路过去，到了天姥山。走在半峰上，就看到海中日出，又听到天鸡的啼声。经过了很多坎坷曲折的山路之后，正在迷途之间，天色忽

7、已暝暮。这时听到的是象熊咆龙吟的瀑布之声，看到的是雨云和烟水。这种深山幽谷中的夜景，别说旅客为之惊心动魄，就是林木和峰峦，也要觉得战慄。这时候，突然又遇到了奇迹，崖壁上的石门开了。其中别有一个天地，别有一群人物。他看到很多霓裳风马的“云之君”和鸾凤驾车、虎豹奏乐的“仙之人”，不觉吓了一跳，蓦然醒来，只看到自己的枕席；而刚才所见的一切云山景物都消逝了。 “云之君”是神，“仙之人”是仙人，合起来就是神仙。李白爱好修道求仙，为什么遇到这很多神仙，非但并不兴奋，反而惊惶起来呢?这一惊惶，使他的游兴大受打击，在惊醒之后，便勾引起深深的感慨，甚至长叹起来。于是接下去产生了第三段。 就全篇诗意来看，第三段才

8、是真正的主体，因为作者把主题思想放在这一段里。但是在这第三段的七句中，我们可以找到两个概念。一个是“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意思是说：人世间一切欢乐的事都象做了一个美梦，一下子象水一般流失了。这是一种消极的世界观,对人生的看法是虚无主义的。另一个概念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快乐颜”。这是一个不为权贵所屈的诗人，从趋炎附势的社会中脱逃出来以后的誓言，它反映一种主动的世界观，一种抗拒精神。这两种思想明显是不同路，甚至是相反的，然而作者却把它们写在一起。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究竟那一个是作者的主题呢? 当然，从来没有一个读者只望见作者这一个思想而无视于另一个思想。但在二者的轻重之间，

9、或说因果之间，看法稍有不同，就可能从这首诗得到不同的体会。作唐诗解的唐汝询是偏重于前一种思想的。他说： 将之天姥，托言梦游以见世事皆虚幻也。于是魂魄动而惊起，乃叹曰：“此枕席间岂复有一直之烟霞哉?”乃知世间行乐，亦如此梦耳。古来万事，亦岂有在者乎?皆如流水之不返矣。我今别君而去，未知何时可还。且放白鹿于山间，归而乘之以遍访名山，安能屈身权贵，使不得豁我之襟怀乎? 这样讲法，就意味着作者基于他的消极的世界观而不屑阿附权贵，因为这也是一种虚幻的事情。诗中所谓“世间行乐亦如此”，这个“此”字，就应当体会为上面二句所表现的梦境空虚。 作诗比兴笺的陈沆提出了另一种说明。他偏重在后一种思想： 此篇即屈子远

10、游之旨，亦即太白梁甫吟“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行通，以额扣关阍者怒”之旨也。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题曰“留别”，盖寄去国离都之思，非徒酬赠握手之什。 这样讲法，状况就不同了。它意味着作者基于他的主动的世界观，揭发和控诉了明皇宫中充溢着忌才害贤的小人，使他来不及有所作为，就被排挤出来。他回忆在宫廷中的生活，简直象个恶梦，至今心有馀悸。于是“世间行乐亦如此”这一句就应当了解为指宫廷中的欢乐生活，也象恶梦一样，只会使人心悸。作者有了这样的觉悟，于是就鄙弃一切，对“古来万事”都有空虚之感。为了保持自己的人

11、格，为了维护自己的心灵，宁可从今骑鹿游山，决不再低眉折腰去讨好权贵们了。 我同意陈沆的讲法。把其次段诗句细致体会一下，可知作者所要表达的不是梦境的虚幻，而是梦境的可怕。游天姥山是一个可怕的梦；在皇帝宫中做翰林供奉，也是一个可怕的梦。假如说作者主题是描写梦境的虚幻，那又与“摧眉”句有什么关系?依照唐汝询的讲法，这其次段的创作方法是单纯的赋，依照陈沆的讲法，却是“赋而比也”。 陈沆引用李白另一首诗梁甫吟来作旁证，的确也看得出这两首诗的描写方法及意境都有相像之处。李白有很多留别诗，屡次流露出他被放逐的愤慨。把这些诗联系起来看，更可以确定游天姥山是游皇宫的比方。有一首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的五言古诗，就紧

12、接编在梦游天姥山之后。曹与鲁是邻境。前诗留别东鲁诸公，后诗留别曹南群官，可知是作于同一时期。这首诗开头说自己早年修道求仙，后来碰上运气，供奉内廷。有过一些建议，很少被采纳，只得辞官回家。下文说：“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这是明白地说学道做官都失败了，只落得在民间没落和流浪。梦游天姥山开头二句是说求仙“无从”，其次二句是说进宫或有希望。此下描写天姥山景色一大段实质是描写宫廷。结论是宫廷里也“无从”存身。“仙宫两无从”这一句可以说就是梦游天姥山的主题。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六日“千岩万转”疑为“万壑”之误，李白送王屋山人诗云：“遥闻会稽美，且度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蝾镜湖里。”可证。但各本皆作“万转”，不敢妄改。此句河岳英灵集怍“暂乐酒色凋朱颜” 。 谢灵运游山，把他的木履改装了一下，上山时去其前齿，下山时去其后齿，当时称为谢公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