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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边城(节选) 十二 翠翠其次天在白塔下菜园地里,其次次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见时,仍旧心儿忡 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睬,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 再说下去这一坪葱会全掐掉了。”同时好像又觉得这其间有点怪异处,不好再说下 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天气慢慢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 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 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 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
2、。有时 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乘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 去。老船夫且按例打算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 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忙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运用他的 药方,且告人这很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 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经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 发,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旧是个欢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 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 忘掉这件事情了。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旧是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
3、成否全推到 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旧不得结果。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经常 陷入一种深思里去,隐隐隐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 里时,他笑了,为了胆怯而牵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突然觉得翠翠一切 全象那个母亲,而且隐隐隐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 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 听河边纺织娘以及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这件事翠翠是毫不留意的,这小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 很神奇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但
4、一到夜里,却甜甜的睡眠了。不过一切皆得在一份时间中改变。这一家宁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 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宁静空气完全打破了。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则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 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 事情在本地人说来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 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 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 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则,来一次流血的挣扎?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
5、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 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 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爱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 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二老,你倒好,作了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 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高兴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岨两个山头买过来,在 界线上种大南竹,围着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砦子!”那二老仍旧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 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6、“我不信。”“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我不信。”两人于是进了碾坊。二老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如我不想得这座碾坊,却端详要那 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 开玩笑,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 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信任的,你说的是真话!”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恳的说:“大老,信任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准备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 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
7、”大 老说到这个求亲自续时,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说明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 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公路,我就走了车路。“结果呢?”“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公路呢?”“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公路,得在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 翠翠心唱软,翠翠就归我了。”“这并不是个坏主见!”“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 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的故意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则矩 嫁个人!”“那你怎么样?”“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 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唱歌呢?”
8、“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会检马粪塞你嘴巴的。”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苦恼了。他明 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卤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 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尝不想在车路上失败时走公路; 但他一听到二老的坦白陈述后,他就知道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 此他有点运气恼,有点愤慨,自然是无从掩饰的。二老想出了个办法,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弟兄 两个,两人轮番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接着用那张唱歌成功的嘴唇,侍候那划 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擅长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旧由二老
9、代替。两人运气命运来 确定自己的华蜜,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允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 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实行这个 方法。二老说必需这样作,一切才公允一点。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 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番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 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好听,要老运气时,也仍旧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两人把事情说妥当后,算算日子,今日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连而来 的三个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气。气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热,穿了白家机 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
10、上去,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恳与坦白去为一个 “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到应当回家了时,就趁残月赶 回家去。或过那些熟悉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暖和的谷仓里小睡,等候 天明。一切支配皆极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人虽不明白,但也看得极运气自然。 两人便确定了从当夜运气始,来作这种为当地习惯所认可的竞争。十三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 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许多,过渡人也特殊多,祖父在渡船上忙个 不息。天快夜了,别的雀子好像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 了一成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成天,到这季节皆放散一种热气
11、。空气中有泥土气味, 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 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黄昏照样的温顺,漂亮,安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 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苦痛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 象缺少了什么。好象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她便同祖父有意生气似的,很放纵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 祖父用各种方法寻找全无结果,到后如何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
12、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 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 杀了她!”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 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说着话,小当心子 还依旧跳动不已。“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你不拉回来了吗?”“我就回来!”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覆盖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 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且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就突然哭起来 了。祖父把船拉回来
13、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 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 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 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 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且让他做点 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来吃饭。翠翠其次次恳求祖父,祖父不理睬,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哀痛。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快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 “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爷爷,为什么不上来
14、?我要你!”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翠 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 凳上,用手蒙着眼睛。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皆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 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则,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 且可见到翠翠支配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日情形竟不同了一点。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翠翠不作声。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 实
15、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说到一些好玩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 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乏,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饭 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 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很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 或吁一口气,好像心中压上了些重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 可是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月光如银子,无处不行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 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 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象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旧闭着 那小小眼儿安睡了。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 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方说明爱 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相识以前 在白日里对唱,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 到了。翠翠问:“后来怎么样?”祖父说:“后来的事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颂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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