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散文-苏童：过去随谈.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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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3年散文|苏童：过去随谈散文 | 苏童：过去随谈 说到过去，回忆中首先出现的还是苏州城北的那条百年老街。一条长长的灰石路面，炎夏七月好像是淡淡的铁锈红色，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却呈现出一种青灰的色调。从街的南端走到北端大约要花费非常钟，街的南端有一座桥，以前是南方城池所特有的吊桥，后来就改建成水泥桥了。北端也是一座桥，连接了苏沪马路，街的中间则是我们所说的铁路洋桥。铁路桥凌空跨过狭窄的城北小街，每天有南来北往的火车咆哮而过。 我们街上的房屋、店铺、学校和工厂就挤在这三座桥之间，街上的人也在这三座桥之间走来走去，把时间年复一年地走掉了。 现在我望见一个男孩背着书包滚着铁箍在街上走过，当他穿过铁路

2、桥的桥洞时恰恰有火车从头顶上轰隆隆地驶过，从铁轨的缝隙中落下火车头喷溅的水汽，而且有一只苹果核被人从车窗里扔到了他的脚下。那个男孩或许是我，或许是大我两岁的哥哥，或许是我的某个邻居家的男孩。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场景。 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华蜜，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我父母除了拥有四个孩子之外基本上一无全部。父亲在市里的一个机关上班，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去匆忙;母亲在旁边的水泥厂当工人，她年轻时曾经漂亮的脸到了中年以后常常是浮肿着的，因为疲累过度，也因为身患多种疾病。多少年来父母亲靠八十多元钱的收入支撑一个六口之家，可以想象那样的生活多么艰辛。 我母亲现在已

3、长眠于九泉之下，现在想起她拎着一只篮子去工厂上班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篮子里有饭盒和布纳鞋底，饭盒里有时装着家里吃剩的饭和蔬菜，有时却只有饭没有别的，而那些鞋底是预备给我们兄弟姐妹做棉鞋的。她心灵手巧却没有时间，必需利用工余休息时纳好全部的鞋底。 在漫长的童年时间里，我不记得童话、糖果、嬉戏和来自大人的过分的溺爱，我记得的是清苦，记得一盏十五瓦的黯淡的灯泡照射着我们的家，潮湿的未浇水泥的砖地，简陋的散发着霉味的家具，四个孩子围坐在方桌前吃一锅白菜肉丝汤，两个姐姐把肉丝让给两个弟弟吃，但因为肉丝原来就很少，挑几筷子就没有了。 母亲有一次去酱油铺买盐掉了五元钱，整整一天她都在找寻那五元钱的下落。当她

4、彻底无望时我听见了她那难过的哭声;我对母亲说：别哭了，等我长大了挣一百块钱给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也许只有七八岁，我显得早熟而机敏，它抚慰了母亲，但对于我们的生活却是无济于事的。 那时候最喜爱的事情是过年。过年可以放鞭炮、拿压岁钱、穿新衣服，可以吃花生、核桃、鱼、肉、鸡和很多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我的父母和街上全部的居民一样，喜爱在春节前后让他们的孩子华蜜和欢乐几天。 当街上的鞭炮屑、糖纸和瓜子壳被最终打扫一空时，我们一年一度的欢乐也随之飘散。上学、放学、作业、打玻璃弹子、拍烟壳因为早熟或者不合群的性格，我很少参加街头孩子的这种嬉戏。我常常遭受的是这种晦暗的难挨的黄昏，父母在家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架，姐

5、姐躲在门后抽泣，而我站在屋檐下望着长长的街道和匆忙而过的行人，心怀受伤后的怨恨：为什么左邻右舍都不吵架，为什么偏偏是我家经常吵个不休? 我从小生长的这条街道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小说作品中，当然已被虚构成香椿树街了。街上的人和事物经常被收录在我的笔下，只是因为童年的记忆特别遥远却又特别清楚，从头捡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 我初入学堂是在一九六九年秋季，仍旧是动荡年头。街上的墙壁到处都是标语和口号，现在读给孩子们听都是荒诞而令人费解的了，但当时每个孩子都对此耳熟能详。我记得我生平第一次写下的完整句子都是从街上看来的，有一句特殊抑扬顿挫：革命委员会好!那时候的孩子没有学龄前教化，也没有现在的广告和

6、电视文化的熏陶，但满街的标语口号教会了他们写字认字，再愚笨的孩子也会写万岁和打倒这两个词组。 小学校是从前的耶稣堂改建的，原先牧师布道的大厅做了学校的礼堂，孩子们经常搬着凳椅排着队在这里开会，名目繁多的批判会或者开学典礼，与从前此地的宗教仪式已经是南辕北辙了。这间饰有圆窗和彩色玻璃的礼堂以及后面的做了低年级教室的欧式小楼，是整条街上最美丽的建筑了。 我的启蒙老师姓陈，是一个温柔的白发染鬓的女老师，她的微笑和优雅的仪态相宜于做任何孩子的启蒙老师，惋惜她年龄偏老，而且患了青光眼，到我上三年级时她就带着女儿回湖南老家了。后来我的学生生涯里有了很多老师，最崇敬的仍旧是这位姓陈的女老师，或许因为启蒙对于

7、孩子弥足宝贵，或许只是因为她有那个混乱年头罕见的温柔和善的微笑。 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场重病使我休学在家，每天在病榻上喝一碗又一碗的中药，那是熬煎人的孤独时间。当一群小同学在老师的支配下登门慰问病号时，我躲在门后不愿出来，因为疾病和特别化使我羞于面对他们。我不能去学校上学，我有一种莫名的自卑和失落感，于是我常常在梦中梦见我的学校、教室、操场和同学们。 说起我的那些同学们( 包括小学和中学的同学 )，我们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孩子，彼此知道每人的家庭和故事，每人的光荣和耻辱。多少年后我们天各一方，间或在家乡街头邂逅，闲聊之中童年往事便轻快地拂过记忆。我喜爱把他们的故事搬进小说，是一组南方少年的

8、故事。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从中发觉自己的影子，或许不会发觉，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已娶妻生子，终日为生活劳碌，他们是没有时间和爱好去读这些故事的。 去年夏天回苏州家里小住，有一天在石桥上遇到中学时代的一个女老师，她望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宋老师去世的消息吗?我很惊讶，宋老师是我中学的数学老师和班主任，我记得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是一个特别严谨而敬业的老师。女老师对我说：你知道吗他得了肝癌，都说他是累死的。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位女老师最终的一番话。她说：这么好的一位老师，你们都把他忘了，他在医院里每天盼着学生去看他，但没有一个学生去看他，他临死前说他很难过。 在家乡的一座石桥上我受到

9、了近年来最沉重的感情指责，扪心自问，我的确快把宋老师忘了。这种遗忘好像符合现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态，没有多少人会去惦念从前的老师同窗和旧友故交了。人们有意无意之间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致力于想象设计自己的将来。对于我来说，过去的人和物事只是我的小说的一部分了。我为此感到怅然，而且我起先怀疑过去是否可以轻易地割断，譬如那个夏日午后，那个女老师在石桥上问我，你知道宋老师去世的消息吗? 说到过去，我总想起在苏州城北度过的童年时间。我还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天，当我远离苏州去北京求学的途中那份轻松而空旷的心情。我望见车窗外的生疏村庄上空漂浮着一只纸风筝，望见田野和树林里无序而飞的鸟群，风筝或飞鸟，那是人们的过去以及将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