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杨绛散文集《控诉大会》.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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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3年杨绛散文集控诉大会三反运动期间，我在清华任教。当时，有的大学举办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图书展览，陈设出一批思想腐朽的书籍。不过参观者只能隔着绳索圈定的范围，遥遥望见几个书题和几个人名，无从体会书籍如何腐朽，我校举行的控诉大会就不同了。全校师生员工大约三千人都参与，大礼堂里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讲台上有声有色的控诉，句句部振动人心。我也曾参加几个;酝酿会;。那就是背着被控诉的教师，集体搜寻可资控诉的材料，例如某教师怎么宣扬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某教师怎么传布资产阶级的思想等等。我当时教一门;危急课;。外文系的;危急课;原有三门：诗歌、戏剧、小说。后来这三门课改为选修，诗歌和戏剧班上的学生退选

2、，这两门课就取消了。我教的是大三的英国小说，因为仍有学生选修，我只好开课。我有个伴侣思想很进步，曾对我说，你那老一套的可不行了，得我来教教你。我没有虚心受教，只留心回避思想意识，着重艺术上的分析比较，一心只等学生退选。两年过去了。到第三年，有些大学二年的学生也选修这门课，可是他们要求精读一部小说，而大三的学生仍要求普遍的分析商量。我就想乘机打退堂鼓。但不知准想出一个两全法：精读一部小说，同时着重商量这部小说的技巧。当时选定精读的小说是狄更斯的大卫·考伯菲。狄更斯受到马克思的赞许，也受到进步评论家的推重，公认为进步小说家。他那部小说精读太长，只能选出部分，其余供浏览，或由老师讲解并

3、描述几句，把故事联上就行。可是狄更斯的进步不免令人绝望。比方主人公穷困时在工厂当擦皮鞋的小工，当然很进步，可是他公然说，他最苦痛的是日常与下等人为伍。把工人看作;下等人;，羞与为伍，我可怎么代作者装出进步面貌呢？最简便的方法是跳过去！小说里少不了谈情说爱的部分。我认为狄更斯喜剧性地描写中下层社会中年男女谈情，实在是妙极了，可是描写男女主人公的恋爱，往往糟得很，我干脆把谈恋爱的部分全部都跳过拉倒。跳，有时有绊脚石。一次，精读的部分里带上一句牵涉到恋爱的话。主人公的房东太太对他说：;你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我知道你的问题。;学生问：;什么问题？;我得解答：房东大太点出他在恋爱。我说：写恋爱用这种方式

4、是陈腐的滥凋。十八世纪斐尔丁的小说里，主人公虽然恋爱，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十九世纪的狄更斯却还未能跳出中世纪骑士道的;恋爱准则;。我不愿在这个题目上多费工夫，只举了几条荒谬的例子，表示多么可笑。我这样踢开了绊脚石。酝酿控诉大会的时候，我正为改造思想做检讨。我的问题，学生认为比较简洁。我不属;向上爬;的典型，也不属;混饭吃;的典型，我只是满足于当贤妻良母，没有新中国人民的主人翁感。我的检讨，一次就通过了。开控诉大会就在通过我检查的当天晚饭后。我带着轻松开心的心情，随我的亲戚同去听控诉。我那位亲戚是活动家，她不知哪里听说我的检讨获得好评，特来和我握手道贺，然后和我同去开会，坐在我旁边。主席谈了资产

5、阶级思想的毒害等等，然后开始控诉。有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子上台控诉。她不是我班上的学生，可是她咬牙切齿，顿足控诉的却是我。她提着我的名字说：;XXX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XXX大先生教育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XXX先生教育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XXX先生甚至于教育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她怀着无比愤怒，控诉我的毒害。我的亲戚晚饭后坐在人丛里已开始打鼾，听到对我的这番控诉，戛然一声，停止打鼾，张大了眼睛。大礼堂里几千双眼睛都射着我。我只好效法三十年月的旧式新娘，闹房时戴着蓝眼镜，装作不闻不见，木然默坐。接下还有对别人的控诉，可是比了对我的就算不得什么

6、了。控诉完毕，群众拥挤着渐渐散去，一面闹哄哄地议论。我站起身，发觉我的亲戚已不知去向。谁这么奇妙地断章取义、提纲上线的，的确为控诉大会立了大功。但我那天早上的检讨一字未及;谈恋爱;，怎么就没人质问，一致通过了呢？不过我得承认，这番控诉特别悦耳，只是我给骂得简直不堪了。我走出大礼堂，恰似刚从地狱出来的魔鬼，浑身散发着硫磺臭，还带着熊熊火焰；人人都避得远远的。暗昏中，我能看到自己四周留着一圈空白，群众在这圈空白之外纷纷议论，声调里带着生气。一位女同志大约是家庭妇女慨叹说：;咳！还不如我们无才无能的呢！;好在她们不是当面批判，我只远远听着。突然我们的系主任吴达元先生走近前来，悄悄问：;你真的说了那种

7、话吗？;我说：;你想吧，我会吗？;他马上说：;我想你不会。;我很感谢他，可是我也谨慎地离他远些，因为我知道自己多么;臭;。我单独一人回到家里。那个时期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女佣，女佣早已睡熟。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个凹处来承受这份羞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我看了一会儿书就睡觉。明早起来，装扮得喜盈盈的，拿着个莱篮子到校内菜市上人最多的地方去招摇，看不敢理我的人怎样躲避我。有人见了我及早躲开，有人佯佯不睬，但也有人照常和我招呼，而且有两三人还和我说话，有一

8、人和我说笑了好一会儿。一星期后，我在大礼堂前稠人广众中观察一个老伴侣，她老远的躲开了我。可是另有个并不很熟的女同志却和我有说有讲地并肩走了好一段路。避我只在情理之中，我没有怨尤。不避我的，我对他们至今感谢。不久人民日报上报道了我校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还点了我的名为例：;XXX先生上课专谈恋爱。;幸亏我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劝慰是从今可以不再教课。可是下一学期我这门选修课没有取消，反增添了十多个学生。我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真心真意地做了检讨，决不能再消极退缩。我也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我总不能惜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我莫非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吗？我只好自我譬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人生在世，委屈总归是难免的。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当时，我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我受批判甚至受斗争，总深幸这场控诉大大增添了我的韧劲。一九八八年九月杨绛散文集遇仙记杨绛散文集林奶奶 本文标题：杨绛散文集控诉大会 本文链接： :/ 延长阅读